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俄耳甫斯

#陀芥


「上帝啊!你看,我已经倦于

复活,死亡和生活

请全部拿走吧,除了这支鲜红的玫瑰

让它带给我新鲜的气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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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君推开教堂的大门时,正是日落时分。日光透过树枝上结的冰霜照进了壁龛,像一片金箔似的点亮在圣母的额头上。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黄昏逐渐蒸腾起来,将沉的夕阳的光线透过玻璃穹顶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厅。芥川君站在巨大的穹顶下方,站在那巨大繁复的花纹的镶着金边的投影的正中心。芥川君细瘦的胳膊夹着他的写字本和鹅毛笔。他眯起眼睛,初雪后的空气薄而甜,他觉得自己就像浸泡在一片蜂蜜色的静谧里。

这座教堂废弃了很多年了;有多少年呢?那大概是在这座镇子刚刚建好的时候,镇长领着虔诚的居民们找到了这片空地。镇长站在木板箱上发表演说,上帝赐予我们生活于此的权利,让我们在这里建一座教堂吧。

虔诚的男人们手里拿着干草叉和猎枪,虔诚的妇女们手里拿着针线盒和苹果,虔诚的孩子们拉着妈妈的裙角。他们疑惑地相互看了看,为什么选在这里呢?这片空地旁边就是墓地呀。

这片空地的旁边就是墓地,墓地里面埋葬着不计其数的死者。这些死者早于他们几百年、几千年就定居在这里,这些死者没有干草叉和猎枪,他们只有锄头和弓箭。这些定居者的新家就在死者的帐篷上搭建起来,这些定居者的田地就覆盖在死者的田地上面。镇长咳嗽了一声,拍了拍身旁那个被雨水冲歪的坟头。是啊,是啊,所以我们要把教堂建在墓地旁边,让他们的灵魂在漆黑的地底也能感受到主的荣耀。

虔诚的居民们在胸口画着十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就这么办吧,愿主赐予他们安息。

再后来,这里连通了海港,有了越来越多的人。镇子的路越修越宽,小小的镇子变成了大大的镇子。镇子中央纪念石碑上的开拓者姓名逐渐斑驳,第一代镇长的塑像上落满了鸟粪。再后来的后来,风抹掉了石碑上的姓氏,雨带走了塑像上的彩漆。石碑上第一个姓氏的家族已经不知所踪,第二个姓氏的后代散落四方,而第三个姓氏的家族把马匹拴在教堂的门廊上,第四个姓氏的家族拿黄金和歌舞装点他们的教堂,然后在离教堂远远的另一端建了一所教会学校。

芥川君的家族并不属于石碑上的任何一个,他们属于在大教堂建成之后的很多年里逐渐聚集在这个镇子中的后来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小的芥川君坐在蔷薇花架下,抬头看着澄澈明亮的天空。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芥川君的爸爸抬出来,在他的身上盖上白布,装殓进一口长长的棺材里。女人们扶着芥川君的妈妈,妈妈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厉,惊起了枫树上的鸟群。

多日以来盘桓在屋舍上空的死亡终于应验了。风吹动着芥川君的头发和衣角,乌鸦随风落在屋顶上,秋叶打着卷儿滚过他的脚边。芥川君的鞋尖轻轻踏在落叶上,碾了碾,就像碾碎蝴蝶的翅膀。

龙之介呀。舅母把手用围裙擦了擦,小步跑着奔过来。她长着茧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芥川君的头顶,你的爸爸走了呀。

芥川君黑亮亮的眼角里倒映着舅母眼角的纹路。那妈妈呢?他问。

你的妈妈呀,舅母叹了口气,你的妈妈呀,我们要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为什么呢?

因为她病了。

会好吗?

会的。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能的,舅母的眼角闪着泪光,能的。

舅舅的皮靴踩着枫叶走了过来。我们要搬家了,龙之介。他拍拍芥川君的肩膀,你也要去上学了。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是小小的男子汉了哟。

-

芥川君抬着头,眯着眼睛,站在穹顶花纹倒影的中央。一片枫叶飘了进来,刚好落在芥川君眼前。火红的叶子打着旋儿转着,芥川君伸手捉住了它,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就像捉住蝴蝶的翅膀。

芥川君,一个冷清清的声音从穹顶上飘落,你今天没有去上课吗?

芥川君“嗯”了一声,把枫叶夹进书页,沿着旋梯走上了塔楼。

“我在这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坐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他的身旁是高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发黄的纸页。“芥川君,能麻烦你帮我把窗户关好吗?”

芥川君把自己的写字本和鹅毛笔放在桌子上,窗户很重,他费了很大劲才把窗户关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把脖颈往披风的立领里埋了埋,两只紫色的眼睛在暗处闪着深沉的光泽。“谢谢你。你们要过感恩节了,是吗?”

“是的,先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点点头。“今天真的很冷啊。”

“你也怕冷吗?”芥川君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露在空气里的双手,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当然啦。”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蜷在软软的椅子里一动也不想动,继续支使着芥川君。“芥川君,能帮我把墙上挂的那个厚一点的帽子拿过来吗?对,就是左边的第三个。谢谢你呀。”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从掌心生出一团小小的火焰,悬空地漂浮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它变成一朵玫瑰的样子,托到芥川君眼前。“芥川君,今天想学什么呢?”

“只要是和教会里教的不一样的东西就好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停住手。“这次是谁找了你的麻烦呢,神父还是校长?”

“神父。”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感叹似的叹了口气。芥川君随手翻着桌子上的稿纸,“今天你要教给我什么呢,先生?”

“嗯,”陀思妥耶夫斯基歪了歪头,“昨天教的是数学,前天教的是天文,大前天教的是地理。芥川君,”他掌心的火焰燃烧得愈发炽热明亮,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瞳孔上映成了一条细线,“今天太冷啦,我就讲几个小故事,好不好?”

-

芥川第一次见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时候,曾经提到过镇子里的传闻。据传闻说,大教堂被废弃的原因是,有恶魔亵渎了它。
谁也不知道恶魔具体是什么时候进入这座圣洁的场所的,但绝不早于纪念石碑上的第一个姓氏消逝之前,绝不晚于纪念石碑上的第二个姓氏离开之后。有传闻说,恶魔是一个相貌俊美的青年,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他也许是趁着夜色飞越了山岭,也许是借着海妖的歌声渡过了重洋。恶魔的嗓音温柔动听,他的絮语会在薄暮时分把缝纫针线的少女带出家门,从此那姑娘便迷失在茫茫的森林里,一去不复还;他还擅长乐器,他的琴声会在夜晚即将降临的时候,把好奇的孩子和归家的浪子引到河畔,等第二天一早,河湾码头上就多了一具浮尸。
虔诚的居民们已经把他们的上帝遗忘了很久,恐惧又把他们聚在了一起。他们跪在教堂门前祈祷,我的主,请您赐予我们安宁吧。
相貌俊美的恶魔坐在塔尖上,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巨大的黑翼收拢在背后。他咬了一口苹果,嗤笑一声。
你们的上帝不会应许你们的要求的,因为你们已经背弃了他。
镇子的第二十二代镇长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恶魔的鼻尖斥骂道,住口,你没有权利代表主的意志!
恶魔冷冷地微笑起来。不,我有。渎神的人是你们而不是我,我的到来是对你们的惩罚。
言毕,恶魔把苹果核随手一扔,刚巧砸中了镇长光亮的脑门。这座教堂以后归我了哦。恶魔张开双翼,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兀自踏进了教堂。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听完了以后笑得把茶都喷了出来,传闻只是传闻呀,芥川君。你真的相信吗?
芥川君正襟危坐在他面前,一丝不苟地回答道,恶魔是会说谎的,先生。
戴着绒帽的恶魔调皮地眨眨眼,恶魔的诱惑更加可怕,芥川君。如果说我其实是天使,你信不信呢?
在下不信。芥川君继续正襟危坐着,一丝不苟地回答他。
真固执啊,芥川君。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老大不高兴似的低下头,半天没有理他。

-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夜幕笼罩了大地。镇子里静悄悄地,广阔的原野上一片空无。归林的群鸟掠过天空,河水在钻石似的碎冰下缓缓流动着,空气里只有夜鸟翅膀扑簌的声响。凉而薄的月光照进潮湿的森林,地面像镜子似的反射着银色。

“芥川君,你冷吗?”

芥川君点了点头。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捡了几根木头堆在地上,掌心的火苗呼地升高,给芥川君点了一丛小小的篝火。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清了清嗓子。“芥川君,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故事了。你听过俄耳甫斯的故事吗?”

“仙女欧利蒂丝在婚宴中被毒蛇噬足而亡,俄耳甫斯冲入地狱,用琴声打动了冥王哈德斯。冥王允许他带回自己的妻子,但是同时告诫俄耳甫斯,离开地狱前万万不可回首张望。行途将尽,俄耳甫斯转身想要拥抱妻子,却使欧利蒂丝重新落回了冥界深渊,俄耳甫斯只好一个人回到了阳世。这个故事您已经给在下讲过很多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芥川君缩在火堆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恶魔俊美的脸庞。“请您讲讲您的故事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头一回犹豫了起来。

“你真的要听吗?”他犹疑地说,“那可是很长的故事呀,芥川君。你这几天都是很晚才回去,这次你可能要在这里待到天亮呢。”

“没问题的,在下有办法和神父解释。”芥川君带着不容辩驳的口气说着,“倒是您,我到现在还对您一无所知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青年恶魔指着火堆喃喃地说了什么,火苗便倏地升高,在半空中出现了一只烈焰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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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既不是在夜色里借着巨大的双翼降临的,也不是循着海妖的歌声穿越迷雾到达的。恶魔的模样就像一个寻常的旅人,他骑着马,在暗夜的小径里飞驰着穿过露水潮湿的槭树林,月光照亮了路旁的小白杨。天上挂着祖母绿的星辰,恶魔的坐骑踏过成堆铁锈色的腐烂芬芳的叶子,停在了林间的空地上。
天空中高悬着一轮青铜色的月亮,夜鸟低低地掠过山林上空,周围一片寂静,几乎可以听到夜晚冰凉的呼吸。年轻的恶魔在月光照亮的坟茔前翻身下马,夜风吹开黑色斗篷的一角,露出里面洁白的衣裳。
他单膝跪下,抽出腰间配的细剑,恶魔的双唇被月光照耀得惨白,被露水打湿的黑发蜷曲在额前和面颊上;午夜的浮云遮住了月亮,阴冷的天空在高处发光,夜雾汹涌如潮,从四周聚拢过来。恶魔低声呢喃着,剑尖扎进他的手心,血顺着五指流淌下来,滴进了墓碑前的草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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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画面到这里戛然停住,教堂外的空地上传来一阵喧嚣声;芥川君惶恐地看着坐在他身旁的恶魔,火光映上了塔楼的窗户,把室内照得一片通红。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咬着指甲,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要过感恩节了,芥川君。”

芥川君站起身,从塔楼的窗户上望下去。远远地,从镇子中央的纪念石碑起,黑压压的人群在逐渐聚集。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领头的民兵队伍举着火把,镇长提着马灯,人群沿着主干道朝教堂走来。

借着一道闪电,芥川君看清了虔诚的信众们手里拿着的干草叉和猎枪。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中的男人和女人的眼睛被火光照得发红。

芥川君失声惊叫起来,“先生,他们是来找你的……先生?”

他近乎战栗地回过头,目光正对上恶魔的镜子。镜框上的火苗看起来如同丝绒一般柔软。第二道闪电劈下来,连同镜子里骇人的惨白月光把墓碑上的刻字一齐照亮——

那是我。芥川君看着那一瞬间照亮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恐惧得血液近乎凝固。那是我。

火光扭曲了信众的脸庞,他们映照在墙上的影子像蛇一样地扭曲。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柔软的发丝蹭在芥川君光裸的脖颈上,尖利的牙齿慢慢撕咬着他的皮肤。

虔诚的信众们在教堂周围围上了高高的草垛和柴堆,火苗顺着舔上了高墙。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把他带到窗户前。“芥川君,你仔细地看一看吧:这里分明是地狱呀。”

教堂燃烧成了一个大大的篝火堆。虔诚的信众们放下手里的马灯与干草叉,围绕着篝火跳起了舞。狂欢的人群围绕着教堂,教堂的旁边就是墓园。他们掘出墓地里的白骨扔进火堆,火苗越来越往上地舔舐着,木质的楼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男人们朝天空放枪,女人们举起双手,猎犬冲着圣像吠叫。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手臂环住芥川君的腰,“芥川君,你想知道俄耳甫斯故事的后续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泉水滴落,“后来,悲伤的俄耳甫斯重新回到冥府,哀求冥王允许他再次带回自己的妻子。冥王允许了他,但条件是他要代替自己去阳世惩罚一百个渎神的人,然后带走这一百个人的性命。俄耳甫斯答应了他,带着冥王赐予的剑出发了。他翻山越岭,远渡重洋,经过了不计其数的国家和村庄,荒野和沼泽。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爱人将要居住的小镇,静静地等着爱人到来。但是,与恶龙纠缠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这个时候的俄耳甫斯,已经成了人们口中的恶魔了。如果是这样的故事,芥川君,你愿意相信吗?”

恶魔的双翼在黑暗里张开,竟然像是白银般的纯净。火舌顺着旋梯席卷上来,教堂的大厅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轻轻捂住芥川君的眼睛,纤长白皙的手指抓住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旁,呼吸像夜晚一样冰凉。年青的恶魔在他耳边轻声地笑了起来,暗紫色的眼睛在火光下忽明忽灭。

“芥川君,请让我带你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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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诗选自《阿赫玛托娃诗全集(第三卷)》。

②作者擅自注解:本篇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或许是一个如他所说的俄耳甫斯式的人物,也或许是一个借俄耳甫斯故事诱惑人心的真正恶魔,两者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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