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陀太陀】银湖

*关于俩逃学少年的故事。

太宰治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
雨下得很大。他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门口,没答话,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专心致志地削着手里的苹果,削下来的果皮线条流畅。
一只苹果削得干干净净以后,他才抬起头,盯了太宰治一眼,侧过身把他让进门。
太宰治把鞋踢掉,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湿漉漉的水迹,散落着树叶和白色的花瓣。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这道水迹。
“你干嘛去了?”
太宰治走到客厅里,站在桌边,脱下衬衫。他毫不忌惮地把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初春的空气里,衬衫在他手里被拧成一条,滴下的雨水在地面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太宰治看着小水洼。“我想在这儿养条小鱼。”
“鱼?”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上门,雨声被隔绝在屋外。“什么鱼?”
“银色的金鱼。”
“你被淋糊涂了吧。”
太宰治在昏黄的灯光下抬起头,他笑起来的时候牙齿洁白得耀眼,像深海里的鱼类和珊瑚。
“我又翘课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嚼着苹果,嗯了一声。
太宰治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就来找你啦。反正一样不会去上课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嗯了一声。太宰治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昏暗的天色透过窗帘和灯光在地面上晕出水一样的波纹。和太宰治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身置水中,空气中浮动着水汽。水分子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最后就好像是游泳池一样。让人窒息,也让人安逸。深蓝色的空气。
太宰治打开衣柜,扒拉出来一件银灰色的衬衫。他俩身材差不多。
陀思妥耶夫斯基倚在门框上,“合适吗?”
太宰治伸开双臂在试衣镜面前看了看。“不错。但是你的衣品不怎么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嗤了一声。“所以才适合你。”

外面下着黏稠的雨。红色的简易房顶棚,灰色的街道,黄色的警示线,绿色的树丛。有个穿着黑裙子的女人打着伞从卧室窗前走过,她穿着裸杏色的坡跟鞋,手腕上戴着表。
太宰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女人,看着她一手拎着裙子一手举着伞走上台阶,然后朝着街道拐角过去了。女人一点也不知道两个少年在雨天的窗前参与过她十几秒钟的生命,很多人都不知道。
太宰治穿着银灰色的衬衫。陀思妥耶夫斯基拿眼瞥他,“挺好。你这样就不用养什么银灰色的金鱼了。”
“为什么?”
“你自己就是。”
太宰治低头看看衬衫。“给我条裤子。”
“抽屉下面就是。”
太宰治伸手拉开抽屉。“怎么还有睡裙……粉色的。”他拣起来那条睡裙。丝质的,滑得像水。
“我妹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得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是来查我户口的吗?”
“你还有妹妹?”
“有。但是和她不熟。”
“她判给你父亲还是母亲了?”
“父亲,还用说吗?”
“你的母亲呢?”
“在医院。”
“她怎么了?”
“快死了。”
“病得很重?”
“病得很重。”
太宰治把睡裙放回去,“她现在不在这里住吧?”
“不在。”
太宰治换上裤子。他俩身材很相似。太宰治突然笑了起来。
“你也是孤身一人,费奥多尔。”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果核扔进垃圾桶。黑色的垃圾袋。木质地板。他没回答,从门框上直起身,转身走了。

客厅里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很像室内的雨声;墙上挂的石膏圣母像在阴天里显得洁白异常。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到桌子边,地上的水迹还没有干,树叶和花瓣摊在地面上。
“你又去那儿了。”
太宰治把身子摊开在沙发上。“不可以吗?”
“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坐下了。太宰治的头刚好顶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腿,他轻轻拽了拽陀思妥耶夫斯基黑色的衣襟。
“费奥多尔,你最近越来越没有人的气息了。”
“和你一样丧失为人的资格了吗?”
太宰治往上凑了凑,把鼻子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腹部。
“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他闷声说。“你身上一股湖水的味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空气跟着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手按上太宰治的头顶,揉了一把太宰治的头发。
“你别哭。”
太宰治一把抓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腕。很细,不用看就知道它有多么苍白。青色的血管,紫色的血管。淡粉色的指甲。他抓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腕,或者说是骨头,在手心里来回碾了两下。
“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去哪儿?”
“我在建的那个房子那儿。”
“你什么时候又建房子了?”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太宰治翻过身,头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腿上。“很早很早很早很早很早很早以前。早到我还不是一个人的时候。”
早到我还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不是。早到还有人爱我,我也知道怎么爱别人的时候。早到我还相信童话的时候,早到我还相信别人,还有人庇护的时候,还能在屋檐下同情没带伞的人的时候。

可我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怜悯生活了。

有一天我也没有带伞,也找不到屋檐。那些屋檐底下都已经有人待着了,人满了,没人需要多余的我。所以我就来你这儿了,我们都是独身一人,没有人需要我们,没有人相信我们需要别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讨厌你,因为你跟我说我们很相像。我讨厌你一把揭开我的伪装,还带着真诚的目光。
没人相信我也需要别人陪伴,没人相信我缺少别人的陪伴。我把我的不安隐藏在庞大的人际关系之下,隐藏在长长的通讯录之下。你看,那个人就是太宰治,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有人都认识他。他们这样说着,谁也不相信我身边缺少爱,谁也不相信我还需要爱。
结果你走过来,真诚地看着我说,“我们很相像。”
然后你就笑了。你真讨厌。
我讨厌你。

“那个房子,我带你去过的。”太宰治比划着,手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鼻梁和睫毛。“在树林里。在湖边。银色的湖,银色的金鱼。”
“你被淋得糊涂了吧。”
“没有。我们可以再去一次。”
“再?”陀思妥耶夫斯基重复了一遍。“你以前没有带我去过。”
太宰治一骨碌爬起来,“走吧?”他提议道,“现在就走吧?雨天其实是最好的天气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着他,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很长,很细,适合演奏乐器,适合剥开皮肉制作成骨笛。
太宰治一把拉起来他。

雨天真是好天气,一切色彩都融化在雨滴里,像流进水槽的油彩。混沌的,抽象的,灰暗的,扭曲的,让人要用排比句和比喻句形容的。他俩的头发在暴风雨里被吹得像要飞去的乌鸦,晚霞从他们的发梢滴落在马路上。
太宰治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跑着,跑着。雨没有停,路边的房子在同一时刻拉开窗户,屋檐下的人们凝固着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两个在雨中奔跑的男孩。所有的表情都可以被称作嘴脸,所有的姿态都算不上体面。太宰治环顾四周,觉得自己好像就在看商店的橱窗里一样。雨中的世界越来越大,越来越开阔,越来越黝黑,淋过雨的柏油马路在月光下亮着白光。

我也是那么地渴望具体的鲜明的事物啊,可是我的屋子,我的湖水,它们都建在了暗色的布景里。

费奥多尔。太宰治在喊他的名字。我们到了。月光下的湖水像一面放在大地上的银色的镜子,平平展展的,宽宽大大的。太宰治鞠了一捧银色的水,里面有一条银灰色的金鱼。
你看吧。太宰治笑嘻嘻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凑过去看,鱼在水底朝他眨眨眼睛,吐了一个泡泡。
黑色的房子高耸在湖边,太宰治拉开门,金色的光线从门里溢出来,争先恐后、挤挤挨挨地堆在门前,金色的流质像蜂蜜一样从门槛上蜿蜒流下,流到草地上,流进银色的湖水里。就像有人在水底放了一盏灯一样,水底一刹那间被照得清清楚楚。
太宰治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进去,在金色的光线里畅快地呼吸。风吹过来,屋子摇摇晃晃。

费奥多尔,人心对我来说是幽暗的密林。我的心是我穷尽一生所建的房子,现在它要我把自己溺死在情绪的银湖里。费奥多尔,这是我第一次给人看到这座房子,光恰似水,感官失陷。你就静静感受吧,费奥多尔。这次我打算做一个寡言的少年暴君。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治拉着手,在光线里上下浮沉。风吹着这栋房子,光在撑开这幢房子,房子马上就要塌了。他俩只好把手拉得更紧一些。
房子塌了。金色的光带着他俩从分崩离析的房子里流向湖中心。陀思妥耶夫斯基扭头看过去,房子黑色的木板漂浮在夜空中。
太宰治大声问他,费奥多尔,你后悔吗?
光线流动的巨大轰鸣声震得他耳朵疼。陀思妥耶夫斯基喊回去,后悔什么?
和我来这里。
不后悔。
他俩逐渐飘向湖中心。银色的波纹,银色的金鱼。

太宰治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笑,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
我们打赌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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