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一场漫长的谋杀

warning:是之前的太陀合志参本文,写的时候晕晕乎乎的,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定了零点的定时发布,我一定是解禁最早的那个人(骄傲



车站里的小酒馆是最容易发生故事的场所。这里虽然人来人往,但是总有那么几个固定的常客,四通八达却又空间有限,而且进来的人总得留下点什么东西才离开。比如钢镚和钞票,香烟盒和口红渍,厕所墙壁上的油性笔字和鞋印,木板上的一口痰,留下的尽是垃圾和腐败的气味。

这里就像一个方盒,一个与其他地方别无不同的方盒,承载人的容器。太宰治对这样的方盒怀有天然的厌恶,因此他从高中出逃,在应该读书的时间里独自跑到大街上闲逛,在几乎荒废学业时才重新回到学校。他同样厌恶家庭,在拿到通知书之后第一时间买了去横滨的车票。在大学里他担任起戏剧社的社长,然而该戏剧社并非只有戏剧,乃是电影、话剧甚至一些乐器社团的大杂烩。身为社长的太宰治终日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不管是谁递交的申请,不管是大事小事,有无必要,他只负责大手一挥签字了事,留下的烂摊子就等待下一个烂摊子解决。

总而言之,由太宰治创办的戏剧社就是一个闲杂人等聚集的场合,和他本人一样散发着颓败的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看似已经无药可救的太宰治,也是有一项秘不示人的使命的。太宰治自从上大学以来,就怀着要写出一部悲剧的宏愿。太宰治有个很简单的逻辑,伟大的作品通常是悲剧,或者说写悲剧的人通常能够成就伟大。而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悲剧,或者说生活在悲剧中的人才能感受到悲剧的存在。

太宰治推理到这一步时,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他的住处凌乱不堪,藏污纳垢的碗筷在水槽上堆起半米高,书本和唱片扔在地上,被褥散发出无可救药的气味,并且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太悲剧了。太宰治迅速地下了定论,自己就是生活在悲剧之中的那个人,命中注定要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来。

也或许自己就是这悲剧的作品本身。太宰治又看了一眼,为自己的结论做了补充。

拐回来继续推理。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悲剧,然而只待在自己的公寓里是不行的,公寓并不是安全的避难所,只会愈发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和怯懦,久而久之就会像被关在不见光的阳台里的植物一样慢慢地枯萎。想要成就作品的人要投身于更广阔的天地中去,然而也不能广阔到把握不住自身,那么,显然没有比车站里的小酒吧更适合观察人间的场所了。

 

要说悲剧,太宰治确信他的悲剧溯源要比自己以为的早上许多。但从头叙述的工作实在太繁重了,太宰治在自己冗杂的思绪里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寻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明显的节点。

 

太宰治在十五岁时离家出走,被列车一直送到了横滨。这一举动后来被大人们解读为鲁莽和任性,似乎认为他是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铁道附近的草地上时,脑袋里灵光一现,突然间想到的。这样肤浅的理解也自有大人们的道理,随心所欲,毫无计划,连目的地是哪里、车会开多久都不知道,就这样,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只穿着一件单薄衬衣的太宰治把书包扔在轨道旁,两手空空地偷偷爬上了运输货物的列车,坐在列车的最后一节,等待这钢铁做的巨虫将他送进灰色的未知的雾霭中去。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证件,连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有,怎么看也不像是精心策划的出逃。在被巡警拽着耳朵带回家后,面对大人们的盘问,太宰治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什么都只管摇头,他只记得自己坐在车上,斜靠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褐色麻袋,脚边是切割成几块的明亮阳光,那光斑跟随着列车前行的节奏晃晃荡荡,好似杯中的酒。在少年太宰治模模糊糊的概念中,这个世界是由铁路网相连的。他等待着一场冒险,一场真正的冒险,一场可以无所顾忌地奔跑、轻盈地跳跃直到飞起来的冒险。他在期待着什么,或许是邂逅,也或许是宿命。

 

由此可见,太宰治少年时期富有浪漫色彩和冒险精神的离家出走完全是出于偶然。然而命运的蛛网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回想起自己的经历,太宰治常常疑心自己的生活是否就是由那些纵横交错的铁路网编织而成的。十五岁时搭乘的火车最终在傍晚停靠在站台旁,太宰治顶着风跳下列车,用身上唯一的一件衬衣紧紧裹住身体。他跟着人流,挤进车站的小酒吧间里,假装熟门熟路地坐上了桌。他就是在这时候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当时那男孩看起来比他还要瘦弱,脸色苍白,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里。

“哎,你,”太宰治叫来一杯酒,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你成年了吗?”

那外国人露出一个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小。“没有……不过,我想您还是会请我这杯酒的。”他声音很轻,但又有分量,句尾的音节落在太宰治的耳朵里,仿佛是雪花落在心底。太宰治抬起头,直直地撞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神笃定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祭坛上燃烧的紫色织锦,像明亮地燃烧着的松枝。在那一瞬间,十五岁的太宰治从他身上看到某种与自己的相似性,但那似乎又不是全然的相似,那双眼睛之下还隐藏着别的什么。这陌生的熟悉感重重地击中了十五岁少年的心,他开始对这个外国人感到好奇。太宰治将酒杯推近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他竭力克制自己探求的目光,他试图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里再看到些别的东西,但是徒劳无功。太宰治只能隐约地感知到,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底下还藏着某种信仰,某种执念,是构成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的区别的东西,但那对于太宰治而言显得模糊而遥不可及,他理解不了,也不愿去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给他进一步观察自己的机会,这个纤弱的俄罗斯少年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太宰治呆呆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喝下那杯酒,白皙的脖颈像花苞一样随着吞咽的动作一动一动。陀思妥耶夫斯基放下酒杯,轻轻地把它推回去,说:“你也是离家出走的人。”

太宰治说:“是的。”他接过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推过来的酒杯,好像完成了一个仪式中相互交接的一环。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里的杯子,想象那光滑的玻璃杯沿是某种光滑的齿轮,他的手指是顺着弧形奔跑的生命,仓鼠,指针,或者别的什么,比如正在循环往复的日子中疲于奔命的自己。然后,突然,就现在,他被一个疯狂的念头推离了轨道,要做一些荒唐的事情,一些原本只在书上、电视上看到过的超乎常人的事情。或许这才是他离家出走的理由。每一个出走的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他们逃离家庭,逃离世俗规矩下的环境,逃到某个地方离群索居,没有预兆,在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人意识到这一切即将发生。但还有的人会径直逃出自己的生活,从楼上一跃而下。

太宰治再次地抬起头,注视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对方也在回看着他。静默的空气里好像有明亮的光闪过。他看到对方无声地做出口型:

“我们是同类了。”

 

虽然被默认为同类,但太宰治始终不明白陀思妥耶夫斯基会为了什么而选择出走。在太宰治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像是出逃,反而像是追寻,他在不断地追寻,不断地求索,似乎是为了完成一个他自己也不甚明晰的信念。在太宰治看来,也许这个信念会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燃烧殆尽,也许会将这个俄罗斯人的肉体熔烧成一个空壳,最终也许会带着他逃离这个世界。

在这个海滨城市里,连夜晚的到来都会像浪花似的渐渐地围拢城市。天色渐渐暗下来,下一班次的列车抵达车站,两个少年身旁的人群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空气里荡满潮湿的气味,头顶昏暗的灯光水波一样的纹路,吧台上方的悬挂的吊灯透过灯罩在天花板上投下的圆盘形的光圈。

 “你要到哪里去?”太宰治在这咸腥的海风中干巴巴地开口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身无分文,也没有去下一座城市的车票。

“看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轻地回答道,声音依旧轻柔,但似乎比原先更加地干净和辽阔。他抬头看着太宰治,证明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太宰治去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如果太宰治选择出逃,那么他也会选择出逃。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是在开玩笑,他将如影随形,作为太宰治的同类,作为与太宰治相似又相悖的个体。

换言之,这也是一种邀请。这类似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他说,和我一起逃走吧,太宰治。然而太宰治愣了一下,干脆地拒绝了他。

“我是不会带上别人同行的哦,费奥多尔君。”

出乎他意料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他笑声清脆,发自真心,似乎被拒绝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要紧的,太宰君。”等到他终于笑够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停下来,用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注视着太宰治。“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再见面的。我们还有时日。”

那么,如果是从人间出逃呢?太宰治怀着恶作剧的心理想到了这一点。这样他也会跟着我吗?太宰治站定,直直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会让你死在我的手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字一句地说,几乎有像宣誓般的庄重。

 

回想起来,太宰治从十五岁那年起之后的人生,似乎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相连的酒馆组成的。人们推开一扇一扇的门,那些陈旧的、崭新的、木头的、玻璃的、雕花的、挂着招牌的门,然后走进每一扇门后相似的铺着木板的前厅,空气中散发着温暖而干燥的气息,或者是潮湿而冰冷的气息,挤满了人或者落座者寥寥无几,有个中年的酒保站在吧台后擦着杯子,看见你进来只淡淡地看上一眼就低下头。他们坐在这张吧台前喝下酒,聊过天,解开扣子把外套敞开,然后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推开下一扇通往另一个酒馆的门。这类似于他少年时的想象,世界由铁路相连,人们在列车停靠时相遇相知,在列车再度出发时含着泪水离别。

此刻,二十二岁的太宰治坐在一间车站酒吧的吧台前,回忆起自己少年的时代,仰起脖子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在等待自己十五岁时邂逅的人的到来,他确定这个人一定会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太宰治本人有着不可比拟的相似性与相悖性。他的确说到做到,在过去的整整七年间,太宰治一直能够感受到来自他的目光。他再也没有找到另外的任何一人与自己如此相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仿佛是太宰治在另一个世界中投下的淡影,或者恰好相反,太宰治才是他的影子。

太宰治一直在尝试想象另一种可能:如果在十五岁的那场莫名其妙的冒险中,他选择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离开,那么现在会是怎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究竟是他之前十五年生命中偶然裂开的缝隙,还是随时准备取代他的魔鬼?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另一个自己吗?

二十二岁的太宰治用笔杆敲打着桌面,试图在酒精的作用下对自己的内心一探究竟。他还想再往前回溯,但那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人生。唯一有趣的是在其中有一年,铁路终于修到了太宰治学校的后山外,长长的铁轨从眼前衔接到天际。在大人们眼中,铁路是个很危险的发明,钢铁和煤炭代表着暴力,轰鸣声代表着不安,吞吐人流的站台代表着未知,火车每晚行驶过大地的边缘,将人们的梦境震颤出一条一条的裂缝。但当太宰治知道这条铁路与其他的城市相通时,这不祥的钢铁巨兽突然变得梦幻起来。他趴伏在后山的石堆里悄悄地看着,草叶的清香顺着进入他的肺部,火车红褐色的车身无尽地延长进灰色的雾气里。他回到学校的图书室,地图册里有联结各地的铁路网图。十五岁的太宰治将那幅地图翻来覆去地看,纵横交错的铁路线好似蛛网一般。

 

 “假如有另一种可能……”这是太宰治在翻看那本地图册时无意识地喃喃出的话。他最后把那本地图册盖在脸上睡起了午觉,梦里有一只蜘蛛在灰白的天空中缓缓爬行,正从它黝黑而硕大的腹部向人间抛出一根一根雨似的透明的丝线。

 

那个人的气味在他身旁蔓延,让人联想到松枝和冰雪。太宰治眯起眼睛,啊,就是他,绝对错不了。不知从何时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坐在了他的身旁,这个想要至太宰治于死地的青年在灯光下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怯。他柔声地开口道:

“如果故事顺利地发展的话,下面的一句应该是‘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对吧。”

“你说话真是过分。”太宰治往后一仰。“当然——是不可能顺利发展的啦。和你分手之后,我又趁着夜色跳上了另一趟列车。只在下一个站点,我就被列车长连同货物一起卸载在站台上了,狼狈得很啊。我也很想夸口‘后来的整整七年时光都是在列车上度过的,我沿着铁路网追寻着人世’,不过那好像就抢了你的台词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出声地微笑着,相当于默认。他的确是另一个自己,他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太宰治这么想着,用仿佛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俄罗斯人。这是一位很美的青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驼背,因此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他的脊背都会弯出一条柔和的弧线。他整个人都是低垂的,发丝柔顺地贴着脸颊垂下来,长长的睫毛也垂下来,在皮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头颅稍稍地垂着,像百合的花苞。就连说话也是一样,像水滴、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有质感地落到地上,然后浸透到大地里去。他的身材纤长,手指瘦削,整个人像拉长的紧绷的大提琴弦。他有时会做一些肢体动作,手臂舒展开,动作看起来类似于飞翔。但是手臂又比鸟翼有力些,像朝两侧的天空伸展的树枝,竭力与什么东西相连。柔和,但有力度,寒冷并炽热着。

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你不再请我喝一杯了吗?”

他如七年前一样的冷静。太宰治哑然失笑,招手叫来酒保给他的小先生满上一杯。如果被这样的人杀死,似乎也是幸福的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沉默不语,眼神明亮得像是炽热燃烧的松枝,和七年前一样。他突然轻声地说:“事实上,这些年里我也在寻找你……”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太宰治,“因为我发现,似乎再也没有哪一个人像你这样与我相像了。我甚至在想,是否存在一种可能,你就是另一个我?”俄罗斯人小口地啜饮着,全然不顾太宰治愕然的眼光,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你与我一同出逃,会是什么样呢?”

“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如果我哪一天选择从人间出逃,一定会死在你的手上。”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头,对着太宰治笑了笑。“我会把你的房间伪造成自杀现场,绝对没有任何破绽。包括你生前那些不尽人意的失败之作,我会努力在它们上面溅上几滴血的。”

“你想得真是很周到。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呢,毕竟那只是孩子间的打赌游戏。”太宰治语气轻松地说着,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敲打。“那么,今天是我的死期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平静地看着他灵活的五指,觉得那像是狂舞的蜘蛛,正在将他和自己编进同一张网里去。从此之后他们将不仅是同类,或许还会产生更为密切的联系。他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抬起眼,纤长的手指放在酒杯的一侧。他朝太宰治微笑着说道:

“不,还不到时间。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再见面的,太宰君。我们还有时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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