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国与】夕阳绘卷

安静地转过来。

扫雪义工队:

cp国与,五月主题“绝色”。@山见鹿 


国木田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本家的旧宅了。屋里昏暗,桌几物件都积了厚厚的灰。国木田先生从手提箱里取出来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抹布,推了推眼镜,一丝不苟地从墙上的画框开始清理。入夏以来,家乡湖面上的荷叶宽大了不少,盈盈地抱着水珠,冬季开花的植物也结出青青的果子。最近是虎耳草的花季,走在外面,常常看到人家种的虎耳草蓬蓬地开在院前的瓦盆里,或是墙角阶前。由于瘟疫,故乡的小镇里已经人烟稀少,这些植物就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了。故土一别久经秋,从国木田先生打点行装离开家乡那天算起,已经有三十三年了。三十三年前,国木田先生离乡时,父亲刚刚病逝,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三十三年后,国木田先生走在家乡的小路上,身姿还是和那时候一样地挺拔。

父亲他界后三年,母亲也往生了。国木田先生没有别的弟妹外戚,旧宅就托付给了邻居家照管。邻居家家姓与谢野,祖上世代行医,不乏医术高明之辈,家里还有一位和国木田先生同辈的女儿。国木田先生所擦拭的画框中的女子,正是她本人。

从半开着的门中透进的光里,可以大致看清楚这位女性的容貌。画师的水平有限,手法又复古,画中女子短发齐颌,眼眶长而细,端庄威严的眼皮下双瞳清冷,不怒自威。国木田先生小心地擦着,唯恐破坏了这苍白的冷峻。他把画像从墙上取下来,放在桌上,一面端详,一面暗自摇头:画功不行。画里的与谢野晶子,就好像住在被称为“北之方”的那种光线不足的內殿里的贵族夫人,刻板而无生气。她是个性格活泼鲜亮的女性,画里的她实在和本人的气质大相径庭。

“现在恐怕除了我,谁也认不出来这是'与谢野晶子'了吧。”言毕,国木田先生又摇了摇头。

国木田先生少年时,是个相当有志向的年轻人,一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在官场平步青云。不过心底想归想,在故乡这样闭塞的地方,这种宏愿到底没有对人说出口。胸有大志,又是意气正盛的年纪,身在家乡的狭小和宁静的环境里,对于国木田先生而言更像是身陷囹圄。一想至此,国木田先生内心的烦躁情绪就会像雾气漫上山口一样,逐渐扩散开来。

故乡的后山里生长着茂密的森林,林中有往来樵夫药农踩出的小径。国木田先生正是在其中一条小径上散步时,巧遇了与谢野小姐。

与谢野小姐半蹲在溪水边的岩石上,一只手按住膝盖上放着的画本,另一只手伸向不远处的岩缝,用力一拽,揪下来一株开着深红色花朵的植物。

国木田先生站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这时候与谢野小姐扭过头来,余光瞥到他,然后很无所谓似的冲他笑了笑:“喔,是国木田君啊。来这里散步吗?”

国木田先生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与谢野小姐把药草夹进画本里,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手,从岩石上轻巧地蹦了下来。

“这个时节来散步吗?现在可不是好时候啊。”与谢野小姐拍着手里的水珠,又抬眼看了看国木田先生。“再过两个月,山里的野花就开了。”

国木田先生重重地“嗯”了一声。他两手插进兜里,闷着头只顾往前走,心里觉得窘迫。国木田先生并非没有过接触异性的经验——如果在县图书馆里看的书里的异性和在电视舞台上看见的异性以及学校的老师都可以算在内的话。他以自己接触过的女性形象为母本,暗自在自己的日记本里记下了满满三页纸的择偶标准。当然,这样的举动在成年以后就显得幼稚了,世间哪有能逐条符合标准的人呢。可是要说难,那倒也不那么难。比方说,第一条是温柔。周围的女性里,好像谁都有偶尔温和的时刻。再比方说,要好学。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管是学业还是打扮,又有几个没有点好奇心呢?看来看去,原本以为是最苛刻的标准,其实是最普通的。

——可是,可是,在那么多看似雷同的人里,就是有一个例外。在国木田先生认识的异性中,与谢野小姐是最不符合条件的那一个:她从来没有展现过毫无必要的温柔,恰相反,她展现出的强势更多些。她对外界也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与其关注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她似乎更关注手边的一株药草。

国木田先生窘迫地推了推眼镜,想着怎么脱身。与谢野小姐歪过头,看见国木田先生的表情,笑了起来。

“你很怕我?”

国木田先生更窘迫了:“不,不是……”

“是嘛,”与谢野小姐从背后摸出来一把小刀,是平常砍折枝条用的:“那你哆嗦什么?”

我怕被一刀割喉。国木田先生眼角的余光瞄到刀尖的冷光,又是一个哆嗦。“没什么,林子里有点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星期。”与谢野小姐拿刀割掉竹罐上多余的竹条,头也不抬。“外面没意思。”

“在外面接着上学有什么不好的?”

“城里的女孩子啦,都是那个样子,无聊得很。而且我还是想回家里继承医馆,山里的药草比城里药店里卖的品种多得多。”

国木田注意到了她的画本。“本子是做什么用的?”

“我在编药谱。”与谢野小姐甩了甩头发,翻开其中一页。“虽然有现成的药谱可以用,但是和自己一株一株采来观察可不一样。”

“那可是很大的工作量。”

与谢野小姐停了下来,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国木田先生看。随后,她不无讥诮和遗憾地回答道:“虽然如此,但也没有国木田君的理想远大啊。”

国木田先生没有再回答。走到转角处,他就匆匆地和与谢野小姐道了别,一连几天都没有再看见她。

这幅画固然糟糕,但是它可是国木田先生初学作画时的作品,因而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你也开始学习作画了?”某日里的下午,与谢野小姐一把拉开国木田先生前面的椅子,手臂搭在椅背上,一手支着下巴,带笑地看着他。

国木田先生不回答她。他用力地甩了甩钢笔,使了好大的劲,墨水飞出一块,落在地板上。

“喂——”与谢野小姐偏过头看着地板上那一块污渍,“还在因为上次的话生气吗?对不起,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与谢野小姐凉凉的手指点在了国木田先生的额头上。“很简单啊,”她自然地回答道,“能够一板一眼地制定计划并执行的人,有这样的自律能力,八成是在为着什么理想奋斗着的吧。”

“这样啊。”国木田先生含混不清地应着,笔尖在纸上划拉。

“在画什么?”

“美术作业的临摹。”国木田敲了敲旁边摊开的课本。

“长得好像南烛叶啊。”与谢野小姐感叹着,抬头看了国木田先生一眼。“是一种叶和果都可以入药的植物。”

“你是为了继承家里的医馆才在毕业以后又回来的吗?”国木田先生还是低着头,“明明在外面可以学到更好的医药知识啊。”

“已经学到了。”与谢野小姐斩钉截铁地说。“很多人都想留在大城市做医生,那样赚钱更多。但是我在外面学习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这样啊。”

“国木田君,”她双手撑着桌面,俯视着国木田先生。“你的理想是什么?”

国木田先生“啪”地搁下笔,十指交叉,抬起头来,直视着与谢野小姐,一板一眼地说:“如你所言,是所谓'远大'的理想。”

与谢野小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正的理想是不分远大和渺小的,国木田君。看来你并没有理解我说的话的意思。”

“愿闻其详。”

“我只是担心你和城里的学生一样,把追逐一己的功名当作理想了。”与谢野小姐依然俯视着他,“国木田君,此种追求对于庸常之辈已经足够,但是对于你,你的'理想'不应该仅止于此吧。”

她紧紧地盯着国木田先生的眼睛。“怎么样,不敢否认我吗?希望你还是不要让我失望吧。”

这幅拙劣的肖像画,便是那天之后画下来的。与谢野小姐虽然比国木田先生年长三岁,但是也是同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国木田先生在第二天一早就搬来了画具和颜料,在夕阳西下时才画好了这幅粗糙的画作。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创作它的意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指向的话,大概就是象征那种属于青春的虚无的热情、还有总是想创作些什么东西的倾诉欲吧——在他落下最后一笔时,那门外远山上的夕阳,燃烧得好似烈火一般。

三十三年后,人已半百的国木田先生重新在昏暗的旧宅里打量着这幅画,粗糙的笔触里依稀可见自己年轻时急躁的性格。也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过暗的光线下,原本在夕阳下像跳动的火焰那样明艳的晶子的脸庞,现在看起来倒有种苍白的冷峻;画面背景里的夕阳惨淡地红着,颜料稍稍一碰就会掉下来。国木田先生抚摩着画框,心里觉得没来由的难过:随着画布颜色消逝的,是他往昔的三十三年,离家闯荡世界的年轻人已经逐渐步入中年。虽然背板依然挺得笔直,虽然已经成了德高望重的人物,但是少年时最初的莽撞热血的理想,已经在岁月磨蚀中不动声色地减损了。

我将是老人了。国木田先生摘下帽子,露出灰白的鬓角。他倒还没有那么年老,只是常年在外的奔波让人疲惫。他今年总算赶上了与谢野小姐的祭日,就在明天。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他从手提箱里取出来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画纸和画具,夹起那副画,走到了室外。

且对着这夕阳再临摹一幅吧,来得及的话还可以在明天中午前放在她的墓碑前。希望自己的画技要比当年好一些——毕竟也是后来又暗地里练习过的。国木田先生如是地想着,把工具放在院门口的空地上,对着夕阳点燃了一支烟。透过袅袅的烟雾,远处浸没在余晖里的山峦中,遥遥地传来一声归家的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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