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陀露】弗拉明戈(上)

▲1936~1939年西班牙内战背景。



当白昼进行到三分之一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决定把自己迄今为止所写的一切字句都扔进废纸篓。全是废话。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吱嘎作响,他的桌子上堆满了手稿和墨水瓶。书架从地面一直长到天花板上,有扇窗户,但是离他的书桌很远。一缕阳光穿透窗台上鲜花的绿叶,涌进窗口,倾泻在地板上,离他大概还有三四米的距离。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漠然地打量了阳光一眼,重新开始整理书稿。他待过分热情的事物一向如此,人也是,阳光也是。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沿着干干爽爽的小道一路走来。夏末时分的空气燥热,四周寂静无声。她戴着宽边干草帽,从帽子底下打量周围的景物。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隐居的那幢红色屋顶的房子就在不远处的半山腰上,她只要掂起裙子爬上石阶就好。远处是绵延的裸露着红色岩石的山脉,天空从这头伸展到那头,湛蓝无边。

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在托莱多有过一面之缘,那是许多年前。不过说起来也许还比一面之缘的情分多些——以后再提。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女孩,正准备上大学。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没有比她大很多,但是年纪轻轻就显得老成,阴郁,冷漠,不近人情。只有舞蹈不会辜负西班牙的热情,十七岁的露西是跳弗拉明戈的好手,她跟着吉他和响板的节奏弯曲手臂,然后脚尖点地、旋转身体,她喜欢在玫瑰红的裙子上缀上小铃铛,每次她旋转身体的时候就会碰撞发响。她通常是在晚上才会出来跳舞,趁着夜色溜到燃起篝火的广场上,火光下的小铃铛们晃成一个个银亮的点。

只有一天她是例外的,而就在这一天里,她遇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青年穿着褐色的马甲,白衬衫,黑色的高筒靴。他坐在广场的纪念碑底下的阴影里,拉着大提琴。

露西背着手走过去,俯下身子打量他。托莱多有无数个多彩缤纷,无数个奇特乖张,阳光明晃晃地落在人们和街道的身上,有一种肆意的热情。她背着手,俯下身,好奇地打量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敢拒炽热于身外。

青年抬起头,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什么事?”

露西听出来他话里浓重的口音。“您是外国人?”

青年人收拾着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

“您是苏联人?”

“对。”

“白俄,还是波兰?”

“还要再远一点。”

露西合掌惊呼,“您从俄罗斯来?”

青年抬眼对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这里的俄国人很少。您是游客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拎起琴箱。“您就当我是吧,小姐。”

露西追了上去,“您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瘦高个的青年站住,转身。“互问名字是西班牙的礼节吗?”他的语气里透露着嘲讽。露西没理他,掂起裙角朝他鞠了一躬。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

青年扬起眉毛,把一顶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帽子扣在头上。“从名字来看,您也不是西班牙人。”

“我是被领养的,”露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出生证明上写,我的父母应该是美国人。”

“应该是?”

“然后我就被西班牙人领养了。”

“他们对你好吗?”

“还不错。”

“您的父亲是做什么的,露西小姐?我能这么称呼您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您也得给我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

青年从宽大的帽檐底下看她,少女蜂蜜色的脸颊上洒着几粒雀斑。他看着露西红色的发辫,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先生。”

“这么正式的称呼我可受不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我就是个穷学生。”

“您上大学了吗?”

“是的。”

“您学什么?”

“哲学。”

“也拉大提琴?”

“这是爱好。冒昧地问一下,露西小姐,您的养父是做什么的?”

“他是军官。”

“军官,”陀思妥耶夫斯基若有所思,“您为什么今天下午出来?恕我无礼,我以前只在晚上看见您跳舞。”

“因为爸爸说今天晚上有长枪党。”

“巷战吗?”

“我不知道。您呢,费奥多尔先生?您是少数现在还留下来的外国人之一了吧?”露西看着他,“还是个苏联人,您不怕被弗朗哥将军抓到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耸耸肩膀。“我的小姐,谁会管我一个穷学生呀?”

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那时候骗了她。他可不是什么穷学生,要不是她当时太年轻,她一定能想到他到底是什么人的。露西的养父是弗朗哥将军的忠实下属,养母和姐妹都已经被送到意大利去了。她之所以还留在西班牙境内,只是因为没人管她。

露西走到了门前。她敲敲纱窗,没人答应。她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走廊里的吊椅上摆了几本书。四周环绕着鲜花和蕨类植物。她返回门口,又按了一下门铃。

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这下总算被女仆注意到了,一个脸部松弛的老太太拖拖踏踏地走过来,给她开了门。

老太太上下打量她。“您是?”

“露西·莫德·蒙哥马利。”她笑着鞠躬。“来拜访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我是他的旧识。他在家吗?”

“在倒是在,不过他可能得忙一会儿才能见您。”老太太把她让进屋里,“您先坐下吧,我去给您倒杯茶……或者咖啡,您想要什么?”

“茶吧,谢谢您。”

老太太把茶递给她。“我上楼和先生说一声。”老太太一边掂起裙子上楼一边嘟嘟囔囔,“现在的女孩子都敢直接往男人家里跑……也不带介绍信……”

露西喝着茶,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她有点紧张地攥住裙角,可是暗兜里那个沉甸甸的东西没法不吸引她的注意。

放松,她对自己说,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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