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他连自杀都不会

warning:陀太陀无差。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与太宰治先生是多年的对手,这是镇子上人尽皆知的事实。他们的交锋始于许多年以前,那时候他俩都还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和所有年轻人一样踌躇满志(其中一位的志向是炸毁一座城市)和风华正茂(另一位每搬到一座新的城市就会交上十个女朋友)。并且骄傲,骄傲到不肯承认对方与自己的相似性,骄傲到想置对方于死地。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快速地概括完毕,比方说雷蒙德·卡佛为他父亲写的短文,通篇浏览完这个锯木工人的故事可能花不到十分钟。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全名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很长,不过周围的邻里更习惯叫他费佳或者费季卡。费佳是位温和优雅的老先生,他在夏天的装束是白色亚麻布的西装,领口别着一朵玫瑰花,冬天时会把花换成紫罗兰,然后罩上一件黑披风。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在每个星期二的上午十点钟都会拎着拐杖从容不迫地朝太宰治家的方向出发,路上经过他从来没进去过的天主教教堂,这时候他就会摘下帽子,朝着教堂的尖顶颔首致意。大约半小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摁响太宰治家的门铃,仪容端庄地等着他的老对手出来接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由于年轻时工作的缘故有些驼背,但他并不需要拐杖的帮助,他之所以拿它只是为了在和太宰治先生打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得体一些,这总比抄起一只花瓶更符合身份。

这项每周二上午十点的活动在太宰治先生死后戛然而止,更改为周三下午四点钟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会随意地走进一户人家的客厅或前廊,坐着或者站着,开始梦幻似的从头叙述他发现太宰治尸体的那一天。

太宰治先生住在一所被遗弃的老房子里,它非常地古老,看起来摇摇欲坠,灰色的圆柱上长满青苔和干枯的藤蔓。这所房子本来是镇子上的公共财产,原有的主人是来到这里的殖民者,战争结束后便举家搬了回去。是镇长亲自把钥匙递给太宰治先生的,因为风华正茂的太宰先生使镇长的女儿爱上了他,倘若镇长不想办法给这个漂泊的异乡人一个归处,他很可能就要住在镇长女儿的闺房里了。太宰治先生笑容满面地接过来,另一只手里拎着他的全部家当,只有一只手提箱。这所房子很大,但是太宰治先生孤身一人,又只带了这么点东西,所以他只住一个房间。

他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不管是宿舍还是公寓,贫民窟还是宫殿,他只住一个单人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弹了弹烟灰,再次笃定地说道,确实是一个单人间,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

至于外面的房间,太宰治先生用来招待各种各样的人,或者塞进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曾经有一头很喜欢的小马驹,命名为“梅洛斯”,就放养在客厅里,谁来了得被梅洛斯好奇的嗅闻一番,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还有两只猎犬,它们的任务是看护空荡荒芜的花园,以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到来时在窗台下给太宰先生报信。厨房里用来放书,调理台上、壁橱里塞得全部都是,包括洗碗池,瓷砖和水管的连接处锈迹斑斑。

至于太宰治先生的房间,他的房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十指交叠着放在膝上继续说了下去,他的房间乱得就像储物室,永远拉着窗帘。在他的房间里看不到光和太阳,这倒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对地下室的偏好有点相像。

他应该是和我一样不习惯太阳的人。他的房间就像一幅灰暗的画,物件的边缘都模糊在寂静的空气里。它让人想到傍晚,想到黄昏,那些光线和时间的交界暧昧不清的时分,想到尘埃。不同于梵高所力图表现的灿烂的死亡和汹涌的麦浪,这幅画表现的是灰烬般的余生,像消失在天际雾气中的公路,尽头就在那里,但还没有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平静地说着,详尽地形容着,在对手死后他倒开始怀念起来了。

关于他和太宰治先生年轻时的争斗,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从来没有提起过,似乎那不值一提。但那恰恰是居民们最想听到的东西,他们的日常新闻就是从一个镇子流传到另一个镇子的花边消息,顺着火车的轨道在山谷里绵延,像一瓢水从一个木桶舀进另一个木桶。这也是小镇的居民并不讨厌太宰治先生的缘由,他总是能带来各种各样的新鲜事,比如他刚刚到来时就差点成了镇长的女婿,比如他在深夜里顺着排水管爬上寡妇们的凉台,比如他拿十字镐砸碎了商店的橱窗,拿走了所有的红酒倾倒进小镇边缘的湖里,理由是湖盆是大地的裂口,他与盖亚共饮酒。他在镇上居民的心中是哀愁与自由的化身,在商店店主心中是饮劣质红酒的狄俄尼索斯,在寡妇与姑娘们心中是半夜跳上露台的罗密欧,他像话剧里的人物,荒唐而美。

在太宰治先生死后,围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身旁的人们多了一倍,所有人都想听听他们年轻时是如何交锋的,是怎样过着外面的世界的生活的。内容总是这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以形容太宰治先生的房间为开头,渐渐地话语权被街坊邻居所把持,人群开始激烈地讨论,眼睛闪闪发亮,直到神父过来干预。最后夜幕低垂,飞鸟沉入暮色苍茫的大地,在人群的讨论中始终未发一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携带上女主人送给他的玫瑰酒或者蜂蜜,向女主人致谢,向人群致谢,向天空划十字,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直到三月初的一天,空气中还残留着积雪冷冽的寒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再次来到一户人家的前廊里。他在人群尚未集聚的时候再次从头回忆太宰治的死亡,那天他从另一个镇子里回来,天色渐晚,但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拜访自己的老对手。他走过天主教教堂的尖顶,走过一户户亮起灯火的人家,走到太宰治住处的门前。梅洛斯站在门外,不安地咀嚼着什么东西,两条猎犬见到他没有起身吠叫,而是趴在前厅里,雕像似的看着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走进客厅,空气中浮着某种僵硬的气味,某种腐朽的气味。他踏上楼梯,太宰治先生的房门虚掩着,他往里面瞥了一眼,只有一眼。太宰治先生不是吊着的,也不是躺着的,而是跪在床前,头埋在被单里,一只胳膊垂下来,手掌拖在地上,另一只隐没在阴影里,似乎捂住了脖子。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在门口待了一会儿,他没有进去,只是猜想那房间里一定有带着血的匕首或者没系紧的活套。然后他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力打了个喷嚏,好像要把胸腔里吸进去的死者的气味都呛出来似的。

“连自杀都不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小声说着,好像在与寂静的房间里的另一人说话。他走下楼梯,离开太宰治的家门,两只猎犬的眼睛在漆黑的前厅里烁烁地盯着他。

夜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感觉有些不自在,他在思考太宰治这种人是会进天堂还是会进地狱,哪种对他来说更适合些。到了凌晨时分,他突然惊醒,在隐隐约约的晨曦中,他看到太宰治站在离他的床边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里。

“太宰君,这是我的房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从床上坐起身面对着他,而鬼魂一言不发,只是空洞地看着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试图进一步解释,“我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你一样。我们都是只有一张单人床的人。”

鬼魂没有回答,也没有离开。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站了起来,拿起他的拐杖走了过去,等到他走到那里时,却发现空无一物。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惯例地穿戴整齐,拿起拐杖走向太宰治的家门。但是走到院外时他却停住了,他朝房子的二楼看过去,太宰治的房间窗户大开着,墨绿色的窗帘在阴沉的天空下被风吹起来一个角。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眯起眼睛,又凝视了一会儿,转身踏上回程。

凌晨时分,太宰治的鬼魂又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醒着,十分地清醒,他清晰地看到鬼魂站在他的床边。于是他把自己白天穿的西服拿出来,取下别在衣服上的小花,朝鬼魂走过去。鬼魂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拿着花,一直走到太宰治的面前才停下来。

“我只有一张单人床,我是说,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不会相互慰藉的,永远不会的。”

鬼魂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似乎勾起嘲讽的笑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继续说了下去,“太宰君,从昨晚起我就在想,你死后会去天堂呢,还是会去地狱呢?”

鬼魂的脸庞变得悲伤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望着他,似乎在那一瞬间里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鬼魂在触碰的刹那消失了。

第三天的凌晨时分,鬼魂没有再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盯着天花板,烟灰缸里的烟头足足积了十几厘米厚。太宰治的尸体是在第四天时被镇长的女儿发现的,她大喊大叫,马上叫来了警察,并亲自操办了葬礼。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一直看着,看他们把遗体用绿色的塑胶袋装起来,看棺木放进窄窄的单人墓坑里。镇长的女儿流下泪水,但她没有效仿朱丽叶,而是一边痛哭着一边指挥人们往他的墓穴上铲土。

看吧,太宰君,我们生来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死后也是一个人,所以我说我只有一张单人床是很有道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以这句话做了结尾,然后在厨房里飘散出的香味和烟雾中陷入沉默。这家主人的小女儿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在确认他已经说完后,小心地提醒道:

“可是,费佳先生,太宰先生的死因是被梅洛斯咬伤了脖子,并不是他要自杀呀。”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于是那姑娘又补充道:“太宰先生那天晚上喝醉了,踢到了梅洛斯的肚子,结果被马一口咬住了脖子。他本来可以叫医生,但是他醉得太厉害了,伏到床上不省人事,最后他流了太多的血,就这样死了。他们查看了地面上的痕迹,还在梅洛斯的牙缝和胃囊里发现了人的毛发和皮肤……”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表情混合了难以置信、怀疑和震惊,仿佛在一小节一小节地消化这事实。而在他的情绪沉淀之后,他管那小姑娘要了一杯威士忌,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逐渐露出了仿佛解脱般的神情。

 

至于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会遇到鬼魂,人们的说法不一而足。但很明确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是个不可捉摸的人物,他的灵魂向内是不见底的深渊,向外则是一面镜子,对于他来说,上帝就是人群中的一员,上帝也会随着流言从一个镇子倾倒进另一个镇子,人群存在,上帝就存在,所以他从来不去教堂。而他的自我之内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更丰沛、更有张力的世界,一个他的乌托邦,他的自我就像一层薄薄的隔板,存在于乌托邦和镜子之间。他的眼睛不仅向外审视,还能够转回去向内观看,所以当他的老对手不存在于他的乌托邦中时,太宰治的形象就自然而然地投射到了镜子里。

归根结底,这两个结伴漂泊的孤独者还是失散了。太宰治既没有去天堂,也没有去地狱,大概是继续表演着他仿佛话剧演员般的行为,飘荡在广袤无边的原野上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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