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牧神

CP:果戈理x陀思妥耶夫斯基


狂风呼啸着从远处的旷野中奔来。隐居者点亮手里的灯。在这暗夜茫茫的荒原上,他手中的灯光像一颗豆大的黄宝石。

周围一片寂静。这里没有旅店,没有车站,没有人烟,甚至在眼下这个季节里,生活在周围村庄的居民们都不肯赶着自己的牛羊涉足这里。这里有什么呢——在天还亮着的时候,隐居者站在自己的小屋前,能够看到远处连绵的山脉。那些山脉自地下生长出巨大的褶皱,雾霭隐没了山脊之下的阴影,就肉眼所见,那些绵延、隆起的岩石看上去就像是魔鬼的爪痕。还有的就是森林。这位隐居者与森林的渊源颇深,这片森林也正是他停留此地的缘由。

有一座同样的森林存在于隐居者关于过往的记忆里,与之相关的是昏热的夏日,野草地,去往后山的崎岖小路,以及家仆的警告。那时候人们还以他的真名称呼他:费奥多尔。他在周围人的眼里是个苍白安静的孩子,经常独自待在书房里,房间四周还要拉上暗色的窗帘。

隐居者迎着风站立,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紫色的火。如果那时他所见到的传说只是传说,那么今日他所等待的也不会应验。

 

那是在费奥多尔十二岁时发生的事。他的老师刚刚离开他的书房,周围很安静,层层帷幕和花边窗帘将阴凉和幽语包围在这栋建筑的深处,没有人来打扰他。有件事已经困扰他很久了,事情有关于他的诗歌。尽管他的老师依然在称赞他的手法与构思,尽管他已经翻阅了这座书房里所有的诗集,但是他对自己的作品越来越难感到满意。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因此眼下他也只是把自己闷在书房里安静地修改。他在纸上反复地涂抹,从自己的大脑深处绞出意象,然后把字与词与句重新整顿排列,在纸上堆砌成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他尽可以待在他的书房里,用他的天赋与文字游戏。然而他现在却开始对自己的诗句感到不耐烦。重复,单调的重复,他的取材都来自于他所读到过的东西和他所听到过的东西,他在诗歌里谈论宇宙与众神,谈论花园与泉水,这一切都是重复的,重复的线条比不上一张白纸的坦诚。

然而对于他所谈论的这一切,他又懂得什么呢?费奥多尔已经十二岁了,但他很少有机会出门,也很少和除却家仆之外的人交谈,如果让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取材,他恐怕没什么能写的。因此,与其说费奥多尔在厌倦自己的重复,不如说他厌倦自己,似乎他自己从未真正地生活过。但眼下,费奥多尔只是坐在那张对他来说显得过于宽大的椅子上,急匆匆地擦写字句,稿纸上仿佛掠过一群黑鸦。

压抑感从四周向他围拢过来。十二岁的费奥多尔清瘦,四肢修长,但个头在同龄人中并不算高大,因此当他坐在椅子上时,墙上的肖像与堆到天花板的书本一同俯视着他,好像在暗示他的渺小。费奥多尔对这间书房的熟悉程度远超过这间屋子里剩余的一切,这里曾是他的避风港,然而在他烦躁的时候,避风港好像也并不那么值得信任了。他把笔扔在一旁,往椅子上缩了缩,好像这是守卫自己的王座,周遭静默的空气就是他的敌人。

但即使是君王,也不能阻止一缕风的到访。即使在多年之后,费奥多尔已经将自己隐姓埋名、隐居在这片流传着奇异传说的荒野上,他仍然觉得那说不定是一种命运的必然。由于家仆的疏忽,房间的窗户并没有被锁上,风吹开了窗帘的一角,连同燥热的空气和草香一同闯进了这间封闭已久的书房。而被投到地板上的阳光,竟然那么刺眼,好像一片熠熠生辉的金子,嵌在这个孤独的小国王的疆土上。还有一样东西被呈送到了他的书桌前:是一支无名的歌。这支歌的曲调不够庄重,格律不够优雅,但模糊的唱词与旋律却有种别样的吸引力,迫使费奥多尔屏息静听。

风没有将这间书房的窗帘重新拉上。地板上的阳光被逐渐地拉长,尖端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写字台,好似燃烧着的黄金剑尖,膨胀的热浪直抵他用阴影与低温构筑的庇护所,稿纸有如燃烧的启示录般明亮。费奥多尔挪了挪手腕,默许了太阳的入侵。透过那扇没有被拉严帷布的窗户,费奥多尔看到,藤蔓在热风中轻轻地颤抖着,金属色壳甲的昆虫在澄澈透明的空气中振动双翅,带动起一阵嗡鸣。

如果有神想要蛊惑人心,那么现在就是最佳时辰。

此刻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从后门溜出去。现在是中午,仆人们应该都在休息。他只要溜出去一个钟头就够了,悄悄地出去,再悄悄地回来,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的。

灼烧的痛感无处不在。费奥多尔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一座微缩的火山,在胸腔内轰鸣吼叫。街道一片寂静,房屋向阳的侧面在正午的烈日中被照得像镜子一样眩目,整个城市在高温中陷入昏迷。不知名的旋律再一次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比他来之前听到得要更加欢快。他努力地辨识唱词,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它像是欢乐的哨音,又像是夏日浓荫下的低语,连叹息都要比常人来的轻快。费奥多尔循声向前,跟着音乐声走过城市中央的大街,走过学校和市政厅,绕过高高低低的巷道。一开始他还能够保持着小心谨慎的步伐,但那音乐好像长了翅膀,飘忽不定,越飞越快,迫使他加快脚步,直到他跑起来。他从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跑得这么快,就好像炽热的气浪在推着他一样。费奥多尔觉得自己好像就在自己的稿纸上奔跑,追赶着庞杂的字句与词语,仿佛在追逐梦中闪光的蝴蝶。

青年是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的。歌声戛然而止,直到这时,费奥多尔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自小生活的城市。他已经被茂密的植被环绕,树枝交叉着向天空延伸,勾连成宏大的穹顶;日光从叶片的缝隙间倾泻而下,青年站在飘荡着微尘的光柱间,好像是一株从林间空地中凭空生长出来的金玫瑰,俊美得不可思议。而费奥多尔,他的衣服被树枝勾破了,皮鞋沾上了泥,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草丛间,因为他的礼仪老师从未告诉过他在衣着不得体的情况下该如何向他人致以敬意。

青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个被自己的声音吸引来的孩子。他蹲下身,问道:

“我该怎么称呼您,小先生?”

在费奥多尔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的瞬间,自幼时起家仆们就反复强调的警告、那些被锁在地下室里的民间传说、还有流传在马夫与牧童间的怪谈,像是轰鸣的潮水一般朝他涌来。是善良的,也是邪恶的;是人性的,也是神性的;是随性的,却也是守约的。在传说中,这个被人们称作“牧神”的青年,常以时间为赌注,最擅长欺骗人们身边的守护天使,最擅长窥探人内心真正的渴望,然后像变魔术一样窃取人一生的光阴。对于神来说,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对于人来说,这却往往决定了一生的幸福或者苦难。费奥多尔将自己的名字交付给牧神的瞬间,也就等同于亲手交给他一把通往自己内心的钥匙。

“原来您想要离开。”青年轻声说道,“我在您的心中看到了无尽延伸的道路。不错的想法。那就走吧。”

 

在那个仿佛时间静止的夏日午后,费奥多尔鼓起勇气,对青年说:

“我还不能与您道别,先生。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名字。”

“尼古莱,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连诺夫斯基。我的小先生,您不必担心忘记我的名字。既然是我将您送上旅途,那么我必然在旅途的终点等候您的到来。”

这是费奥多尔一生中唯一一次到访牧神的领地,在那之后的生活中,无论费奥多尔到了什么地方,他都没有再见到过这位青年。他一直居无定所,直到他选择隐居在这片荒野中。这里流传着与他家乡近似的传说:如果你在一生中即将做出决定的时刻听到了不知名的歌声,要仔细地斟酌自己是否要寻找声音的来处。如果你已经将自己的内心向这位爱恶作剧的神坦白,那么在你完成使命之前,他都不会再次露面。费奥多尔确信自己已经走完了一生要走的路,这里即是他旅途的终点。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不论以何种形象出现,牧神都应该如约而至;牧神会将多年前从他手中窃走的光阴归还于他,时间回到他十二岁时对着诗稿思索的那一刻,命运将再次交予他自己抉择。

费奥多尔等待着,任由四周浓烈的黑暗窥伺他的内心。风越来越大,直到将他手中的灯吹熄,强烈的气流绕着他狂奔,风尖啸着,歌唱着,又将他包裹起来,如同怀抱。等到一切过去,颤抖的森林归于平静,虚空的夜色笼罩在旷野之上,隐居者与他的小屋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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