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修女之匣

warning:CP鲸鲨


海面上燃烧着烈焰一般的光芒,落日缓慢地沉入水中,仿佛被女人产下的胎儿。太阳朝灯塔内射出最后一支金色的箭,光一点一点地爬进塔底聚集的昏暗里。这时候,斯卡蒂听到了一声从楼梯下传来的短促笑声,随后一切又归复沉寂。四周安静得出奇,以至于让斯卡蒂不禁怀疑,是否岛民们已经预知了某种不祥的厄运,因此悄悄地离开了灯塔周围的区域,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赏金猎人难免会接到一些古怪的任务,不过他们都懂得如何保持缄默。荒唐和古怪的背后都隐藏着雇主隐秘的哀痛或仇恨,因此可以说,越能保守秘密的人,就越受到雇主的青睐。比如寻找一只独眼的信天翁,这份委托来自一个迷信的母亲,她坚信是这只信天翁给自己做水手的儿子带来了厄运。比如寻找挂着一截断指的项链,它属于多年前一位攀爬情人窗台的英俊男子,他的手刚刚搭上窗户的边缘,指头就被早早守候在那里的父亲一刀砍了下来。那位父亲朝着摔落在地的年轻人咒骂,让他离自己的女儿远一些,全然不顾他正在流血。但是,这枚指头却被女儿好好地保存了下来,她怀着怜悯与忧伤将指骨打磨成了吊坠,又将这份甜蜜的痛苦交给了即将与她分离的爱人。斯卡蒂见过这枚吊坠,那个雇主确认无误后,就立刻将它挂在了脖子上。那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吊坠就像一枚洁白的月牙一样悬在他干枯的脖子上。

斯卡蒂可以讲一百个类似的故事出来,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看看这位修女状况如何。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浓稠的黑暗沉淀在灯塔的底端,晚霞像一团渐渐熄灭的火,只留下焦黑的炭迹。斯卡蒂扭亮提灯,从楼梯上朝下望了望,发现那位修女正安静地坐在地上,长裙像鱼尾似的铺开在地上,身下是一滩暗红的血迹。光线十分微弱,那张脸庞徒有轮廓,像是画家在黑布上简单描下的几笔。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棱角,那是一个箱子,粗糙又笨重,但是能看出来一点轮廓——一点叫人不安的轮廓。那就是修女平时的居所,一只放在灯塔里的人形匣子。以修女的身高来看,那个匣子有些过于大了。斯卡蒂继续看着她,这是独属于猎手的谨慎,她在判断自己能否将猎物顺利地制服。猎物,对,就是这个词。她肯定有点累了,斯卡蒂想着,她使用武器的方式毫无技巧可言,对自己的行动几乎没有规划,但是破坏力的确十分惊人。这是雇主没有提到过的,他只是含糊地提及这位修女在投向圣灵的祭坛之前曾经是一位剑术爱好者。这是撒谎,斯卡蒂想象不出这位修女会如何使用精巧优雅的武器,她的双臂虽然像春天柔嫩的树枝,但却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劈山开谷。至于斯卡蒂自己,手已经止住了血,能握住剑,精神尚可。气温有些低,但是适当的寒冷有助于保持头脑清醒。

天很快地黑了下来,海面上光焰像一条不断缩短的线,在地平线处散成光点,然后便消失了。从灯塔上看不到对面的村庄,但斯卡蒂可以确定,眼下渔民们应该收网回家,石滩上应该人声嘈杂,峭壁下的屋子一间接着一间地亮起温暖的灯光,总之,现在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但四周却安静得出奇。风声,还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人过来点亮灯塔上的指示灯,对于这一点,斯卡蒂倒不觉得意外。这里显然早就被废弃了。

毫无预兆地,斯卡蒂听到一种低沉的絮语在静谧的四壁间回荡。她屏息静听,意识到那是修女在祈祷。斯卡蒂向下走了几级台阶,她的脚步声并没有打断修女正在进行中的祈祷,含混不清的祷词像一把细针从斯卡蒂的头顶抛洒下来,密密麻麻地扎在背上。黑暗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身后浮了上来,没过了她的头顶。斯卡蒂手里的提灯向墙壁放射出一个白色的光点,这团光亮随着她的脚步晃晃悠悠地朝灯塔底端漂过去。修女仍在祈祷着,面孔大半隐藏在黑暗里,偶尔被一星闪过的灯光照亮。这时候,斯卡蒂已经能够听清她的祷词了;与其说那是在祈祷,不如说是在单调地重复背诵一段文字,而且那段话没头没尾,好像是凭空从一本书中间摘出来的碎片。

她说:“如若三倍恐惧的苍白死亡能使大海侵蚀我们的床沿,那么上帝听到波涛滚滚,会不会屈尊拯救我们哀求的灵魂?”①

这段话不属于任何一个被阿戈尔人熟知的宗教典籍。尽管斯卡蒂对宗教缺少认识,但是她确实去过教堂。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头发被嬷嬷梳理成长辫,就像月光一样柔顺。在斯卡蒂的故乡,有一项不成文的习俗:教堂必须建在海边。在教堂里,人们谈论灵魂与心灵,生与死,浪子与水手。这些讨论通常会逐渐变得激烈,但她从不注意去听,而是去留神门外沉默的大海,潮水上涌,后退,显现出迷人的缓慢,好像海水正在呼吸,正在聆听人们的交谈。后来,海洋漫上了街道,跨入门槛,很快就没过了床和桌子,最终吞没了陆地,放逐了所有人。如果一个城市没有一张能让人安睡的床铺,那么它离消失也不远了,故乡很快就成为了只存在在斯卡蒂记忆中的影像。许多年过去了,斯卡蒂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将教堂建在海边?在这片广袤的水域面前,人的悲喜显得无足轻重,最虔诚的信仰也不能使波涛平息。将人的建筑建在无常的大海旁边,非但不能体现人的意志与力量,反而使人自身的渺小与悲哀无所遁形。


雇主是这么要求的:找到这位修女,但是没有必要杀死她。只需要找到她就行了,确认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要离开她现在栖身的地方。给予斯卡蒂委托的是一位海港的主人,他有十五条大型船队,他的水手们每天都在波涛中穿梭不停。他出了一个高昂的价格,然后双手合十,向斯卡蒂诉说自己费了多大功夫才找到像她这样“没有被宗教玷污的、理性尚存的”阿戈尔人,他十分感激她能接手这项任务。

斯卡蒂没有因为他的慷慨而感到高兴,反而迅速地意识到这份感激背后可能藏着巨大的麻烦。这个雇主提及这位修女,就像提及一场瘟疫,一个诅咒,一个甩不掉的梦魇。多半与水手们迷信的海上习俗有关。她打断了雇主滔滔不绝的致谢词,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们是怎么遇见这个修女的?她对你们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令雇主感到难为情,但这也可以理解,有些缘由说出来恐怕只有当事人才会相信,未曾经历过的人只会将之视为疯言疯语。这位海港的主人除了经营自己的商队之外,也做一些游轮观光的生意,通常是从繁华热闹的码头驶向另一个,来来往往的都是绅士名媛。偶尔也会有古怪的富人希望租借他的船只前往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探险,但是那要支付格外高昂的费用。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个有钱的老爷租下了他性能最优良的游轮,要出发前往一个早已被海水淹没的阿戈尔城邦。但这不全是为了冒险,因为这位老爷还是个半吊子海洋生物学家,对一切未知生物都充满了研究的热情,而据说,那里的居民在城市淹没前曾目睹过巨大而怪诞的生物从波涛中现身,没有哪一种陆地生物能比它看上去更加骇人。这激发了海洋生物学家的兴趣,他怀疑,这种生物与流传在大洋深处的异教崇拜有关。他决定去一探究竟,必要的话,还要带一只标本回来。当然,旅途必须舒适温馨,有足够的游赏时间,适当的娱乐设施,这样,他邀请的太太小姐们就能端坐在游轮漂亮的甲板上观赏到他犹如圣乔治屠龙般的壮举了,这也是他没有选择科考船的原因。这种异想天开的愿望就跟寻找失落的亚特兰蒂斯一样不切实际,海港的主人确信他的客人一定会空手而归。他与大海打了多年交道,深信自己已经对它的脾性烂熟于心。

但是海港的主人却忘记了最为重要的一条:大海如命运一般变幻莫测,喜怒无常。半吊子海洋生物学家付了前三个月的租金,剩下的三个月要等回来再支付。然后,他带着满船的水手和测绘仪器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头一个月,他还会用无线电设备和海港主人联系,兴致勃勃地聊起自己的发现,还会让水手们与他打招呼,报告船只一切正常。但后来,这份兴致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低落下去,通话频次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简短,以至于在第三个月结束时,船港的主人才意识到,他已经有足足十天没有听到那艘游轮的讯息了。在这艘船进入那片海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它。

人们起初搜寻过,但是却一无所获。又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奇迹发生了:当人们已经遗忘了这艘船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在灰色的雾霭中,它晃晃悠悠地朝着海港的方向驶来,好像迟迟露面的客人,却带着不祥的寂静。水手全都不见了,测绘设备也已经失灵,贵妇与小姐们的尸体躺在各自柔软的床铺上,显然,长途的旅行并未减损她们的美丽容貌,她们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游轮的外壳完好无损,但是内部情况堪称凄惨,好像曾有一只巨手在它的腹中粗暴地翻搅过。人们最后在舱底找到了这位海洋生物学家,他把自己和一个人形匣子反锁在一起,消瘦得像个骷髅,好像将自己身上的所有血肉都喂给了那个奇怪的匣子。当警官们试图询问他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却只顾着喃喃自语。毫无疑问,他见到那个传说中的生物了,不过,他也疯了。

“他说了什么?”斯卡蒂问道。

雇主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回答道:“我不太记得了,亲爱的姑娘,那尽是些疯话……不过有几句我还有印象,因为它们听上去像是经文。他说,‘如若三倍恐惧的苍白死亡能使大海侵蚀我们的床沿,那么上帝听到波涛滚滚,会不会屈尊拯救我们哀求的灵魂?’”


斯卡蒂又走下一级台阶,现在她几乎站在修女的面前了,仅仅几步之遥。借着灯光,她看到了修女纤细的双手,秀丽的额头,以及隐藏在长发下的那双藏匿着狂暴风雨的猩红眼瞳。这时候她想起来雇主曾经提过,匣子上刻了一串字符:Specter。那也许是一个记号,或者是一个指向不明的称呼,也或许指的就是匣子中的东西。当人们打开匣子,他们发现里面居然蓄满了海水,不知名的花朵随着水流涓涓流下。这个修女,嘴角逸出一串细小的气泡,然后睁开了她的眼睛。人群惊慌地后退,只有负责开匣的工人怔怔地站在原地。修女没有表现出任何困惑和恐惧,她看上去那么纯净,那么无辜,犹如复活的奥菲利亚。然后她朝满是星星的天空伸出手,扭断了工人的脖子。

自此之后,这个修女就成了纠缠所有航海者的梦魇。她似乎是不属于陆地的存在,总是从水下突然出现,然后毫无缘由地袭击船只上的水手和旅客,直到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被恐惧所压垮;在制造了足够的混乱后,人们已如惊弓之鸟,但修女却突然消失了,直到三年后,有人说在一个海岛上看到了她。人们确信她是厄运的化身,怀着恐怖的恶意,而不管她到来还是离开,都无声无息。


当修女再次开始祈祷的时候,斯卡蒂在心底一同默念了起来。这次,她从这份莫名其妙的祷词中体会到了可怕的诗意。修女似乎伤得很重,身下的血迹在逐渐扩大,似乎没有移动和反击的能力。斯卡蒂可以发誓,她绝不是下手没轻没重的人,既然雇主说没有必要杀死修女,那她也不会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她也根本没怎么用力,否则这座灯塔早已经是一堆碎瓦砾了。但是自卫是必需的,尤其是在斯卡蒂一拉开灯塔底端的小门就被一把疯狂转动的电锯迎面袭击的情况下。

修女还在祈祷着,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因失血而颤抖,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斯卡蒂站在修女面前,小心翼翼地确认自己先前出于防御所造成的伤口的位置:手腕,脚踝,它们全都折断了;再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剑伤,还有修女在挥舞电锯时撞到墙壁与楼梯造成的擦伤。这都是为了限制对方行动能力而做的,不应该使修女流下如此多的血。更奇怪的是,这些殷红的伤口,哪怕是最浅的,也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它们汩汩地流着血,明亮异常,引人注目。

斯卡蒂又往前走近一步,这回,她看到了修女体侧那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很深,并且可能命中了要害,与其它伤口一样,它也没有愈合的迹象,依然在流着血,而且流得更多。但是这伤口并不是她造成的,它就像一道从瓷器上毫无预兆地裂开的裂缝。

祈祷声停止了。修女抬起头,低声地笑了起来,然后好像是感到冷似的,笑声慢慢地停止了,像无数石子滚落在地上。然后,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命运!斯卡蒂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这个词汇。水手将大海视作自己的命运,将军将战场视作自己的命运,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命运就像是他们婴儿时期所见到的那条家门口的小路,洒满阳光,向前延伸,在一个转角后消失不见,没有人将知道它会通往何方。人们往往无力承受突如其来的噩耗,当悲痛不期而至,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希望自己在听到这一切时就被死神夺走性命。因此,修女一看到开匣工人,就一把扭断了他的喉咙。反正他即使活着回家,不久后也会因为妻子与孩子的死而举枪自尽。

斯卡蒂伸出手,慢慢撩起修女额前的刘海。与她所预料的一样,修女的额头上有数道细小的伤口,好像被尖锐的树枝划伤过。这是荆棘王冠留下的伤口。修女身上所有伤口的位置,都与教堂十字架上基督的伤口一模一样。

修女将视线缓慢地移动到斯卡蒂脸上,显得安静又顺从。修女的手向上移,斯卡蒂本能地警觉起来,但克制住了自己拔剑的冲动,任由她的双手捧住自己的面孔端详。修女注视着斯卡蒂,眼神里没有杀意,没有敌视,白皙的双手像鸽子的羽翼一样温柔,斯卡蒂却从心底升起一股没有来由的凉意。她被修女凝视着,那眼神就像在盖棺之前凝视一个死人。


雇主对赏金猎人的工作很满意,他拿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还获得了确凿的证据。匣子被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它的侧面,一个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到的角落里,能看到一个用刀刻下的词语:Specter。斯卡蒂告诉自己的雇主,这是那位修女的代号,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叫她幽灵鲨。雇主并不在乎修女的来历,也没有问修女最后的去向,他过去的人生经历已经告诫他不要对所有事都那么好奇。因此,他双手合十,感谢上天让他摆脱了这个噩梦。斯卡蒂在临走前又看了这个匣子一眼,真是难以置信,这么粗陋笨重的东西,居然曾经承载过修女娇小柔软的身躯。

佣人们将匣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搬出屋子,然后将它扔进大海,以求它能够顺着海流回到那个将它制造出来的噩梦之所。来自于海洋的事物应该被归还给海洋,这也是船主们不成文的规矩。斯卡蒂没有阻止他们,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从码头跃上前往另一座移动城邦的轮船。

没有缘由地,斯卡蒂朝着舷窗外看了一眼。仅仅是一眼,她就辨认出了那个随着冰冷的水波浮动的身影。

幽灵鲨惨白的脸庞自波涛中浮了上来。她看上去好似一具美丽的尸体,在浪花与泡沫的簇拥下,她朝着斯卡蒂露齿微笑。

厄运,斯卡蒂轻声念道,从此以后,她将跟随自己,直到死亡降临。



END.


①这句话出自罗伯特·艾格斯《灯塔》中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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