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芥樋】美人赠我小豆汤 (下)

三日后,芥川先生依言到了清水寺的门前。寺门前蜿蜒而过一条溪流,日光倾泻在浮萍上。寺庙在稍高的位置,从山崖上往下看,薄薄的晨雾从枫树间撒下金色的光粒,一群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女学生依偎着坐在石凳上,宛如成团簇盛开的龙胆花。
结伴穿着和服前来观赏枫叶的人群沿着山道缓缓移动上来。芥川先生仰起下巴张望,前前后后皆不见樋口小姐的身影。
是啊——芥川先生轻轻踢开脚边的石子,回想起樋口小姐那天说的话。她或许就是随口一说呢,三天的时间,对于一位社交丰富的女性来说,恐怕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那么他来这里又是为何呢,明明知道对方大概不是认真,但多少怀有些希望。芥川先生无端讨厌起这样的自己来。期盼不可预料之物时的急切焦灼让人变得软弱,这正是芥川先生所反感的。参拜寺庙的人群大多身着和服,而他却选了一套类似西服的黑色服装,和眼前色彩绚丽的人群相比怎么都显得不合时宜,显得多余。虽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但是他还是觉得如坐针毡。他打定主意,如果在寺庙中午时刻的钟声响起时樋口小姐还没有来,那么他就回家去,而且出于自尊,以后绝不再去拜访。
但是如果樋口小姐来了,那么跟她说点什么好呢——总不能再提画吧。反反复复提已经送出去过的东西显得很不利索,好像惦记什么似的。
一位身挎斜包的少年东张西望着走过他身边,也看了他一眼。尔后少年突然停下步子,倒退几步,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您是芥川……”他拿出一个信封确认了一遍,“芥川龙之介,芥川先生?”
芥川先生不语地看着他手中的信封,默默点了点头。好嘛,也不用等到中午了。他想着。
少年年轻的嗓音欢快敞亮,“终于找到您了!我可转了半个山头呢。这是樋口小姐的信,她在寺庙里面等您很久了。”他抬手抹了一把汗,补充道:“她昨晚上就在寺庙里住下了,说您今天上午一定会来的。已经快中午了,请您快点去吧!”

樋口小姐的面前搁着一把细纹铁壶。她对着这个铁壶出神,以至于阿国喊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听到。
“姐姐。”阿国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她这才抬起头来。
“嗳?”她目光迟疑地看向阿国。
“芥川先生一定快来了,进屋等不好吗?”
樋口小姐摇了摇头。她端坐在绣垫上,身后是半开的纸门和火红的枫叶。
“您一定等他来吗?”
樋口小姐嗯了一声,转着手里的铁壶。是细腻的形制之美啊,她想着。和我一样。
“为什么非得这么执着不可呢,您第一次见着他就该跟他说清楚呀。”阿国摇摇头。“姐姐,你不考虑你手头的那几桩婚约了吗?昨天上村先生——”
前廊传来脚步声。樋口小姐轻轻把手指放在嘴唇边,示意阿国噤声。来的果然是芥川先生。
年轻的爱恋常常就是这样不可理喻。他们相互心底都抱有些许的期待,却偏偏挑选最无望的方式表达爱意。就好像是相互刁难一般,明明只要提前约好在哪里见面就可以了,却跟害怕对方拒绝一样互出难题。
芥川先生拉开纸门,屋外的枫叶和屋里的阴翳,连同遥远开朗的天光一并展露在他眼前。他盯着红漆条桌上的细纹铁壶和包裹着颈部的和服领口看了好一会儿。
“是形制之美啊。”他说。
樋口小姐扬起下巴看着他,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的眼睛。
“是啊。”她回答。
“不到园里转转吗?”他问。

到了下午,寺庙里观光的游客少了很多。芥川先生和樋口小姐站在花丛前,远处是瑰丽的天光。
“天色很好。”
樋口小姐轻轻点头。
“那天您为什么那样说呢?”
“说什么?”
“说自己是就该待在窗前之类的傻话——”芥川先生突觉自己失言,“对不起。”
樋口小姐手指捻着花瓣,垂下睫毛。“不要紧的,芥川先生。我说那样的话是因为,我是注定的笼中雀呀。”
“为什么?”
“您不明白吗?”她狠狠扯了一下花茎,“外面是怎么揣测我的,您不会不知道吧?”
“那些说你要嫁与豪门的话吗?”
樋口小姐没有回答他。花茎的汁水溅在她手上。
“是真的吗?”芥川先生的语气急切起来。
樋口小姐抬头看着芥川先生。她深吸一口气:
“都是真的呀。”她残忍地回答道。
我是注定的笼中雀呀,芥川君。我以为你明白的,因而在宴会之后就没有奢望再见到你。我以为我真的是外面风传的那样无情的世故女人,早该把你忘在脑后。我躲在寺庙里,期待你来又不愿意你来。我是配不上这满山红叶的,你要是不来,我就还能安心于在狭小窗前独自看眼前的一点景色。为什么你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冷漠呢,芥川君?

芥川先生看着她的侧脸上残忍而哀婉的神色。虽然是白天,但是她的脸庞就好像在月光下一样。她手中由寺院静心呵护的文殊兰花,想必会在满山如火的枫叶里燃烧殆尽吧。
“好吧。”他轻轻说道。
“但是在离开之前,请再让我给你画一幅画吧。”
樋口小姐微笑起来了。“是什么样的画呢?”

芥川先生的画,无论是西洋画还是中国南宗国画,都柔和而圆润,但又不是简单的轻快,而是缭绕着一股奇妙的寂寥和淡淡的清寒。换句话说,他的画是竹子一般,是从他本真的面貌中笔直地培育而出的。
笼罩在淡淡月光下的,是寺庙里彩塑的佛像,还有在漆绘的天人与莲花前端坐的,和服半掩的樋口小姐。她天鹅似的脖颈带着银辉,和服的衣摆长长地铺开在地上。
“您以前画过人体画吗?”她有点羞怯地问。
芥川先生摇摇头。
“为什么呢?”
芥川先生的笔停了一下。“不够迎合市场。说有伤风化之类的。”他僵硬地回答。
樋口小姐又微笑起来了。“您画得很好。”
“他们不懂绘画。”
“您要继续画下去。”
“……”芥川先生抬手在画布上又添了几笔,然后略略后仰,仔细打量着。“您知道吗?”他突兀地开口,“您知道吗,有一天我站在书店的西洋梯上选着书,与其说书架上陈列的是世纪末的书籍,不如说那就是世纪末本身。薄暮时分,我渐渐看不清书脊上的字了。我正要下来,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却在我头顶上方突然亮了起来。我就伫立在梯子上俯视着在书架之间晃动的店员和客人,他们小得出奇。”他顿了顿,“人间真窄小啊。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人生,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后来呢?”
“我拿了一本梵高的画集。”
樋口小姐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哽咽着笑道,“芥川君的世界,真是广阔啊。”

天明的时候,他们分别了。远处传来粗野的鸡鸣声,空气里散发着熟透的柿子的味道。樋口小姐站在寺门前,像那天在宴会结束后送别他一样地告别。
“以后再见了。”她微笑着说。
“以后会再见的。”他简短地回答道,直视着她。他的眼睛里,这时也清晰地倒映着她的眼睛。

END

这篇拖了很久才写完,因为实在不知道该给一个什么样的结尾。
想写的是金粉世界里的一瞬真情。不管是作为社交名媛的樋口小姐还是初露头角的画家芥川先生,在现实的限制下,都是渴望这样的感情的。觉得无望是因为在浮动不定的世间没什么承诺可以天长地久,感情最终八成夭折在现实面前;但是又因为这一点渴望,所以还是带有希望的。有着更广阔世界的芥川先生带着笼中雀看到了整座园子的景色,但是在欣赏完这景色之后,笼中雀还要回到笼子里去。在这种情况下,向笼中雀展示世界之大无异于一种残忍,因而樋口小姐拒绝了他。真情相知之后,樋口小姐和芥川先生仍然要回到先前的生活轨道上去,她要嫁与豪门,做她的笼中雀;而芥川先生自梯子上俯瞰书店的时刻开始,就要朝着更广大的世界里去。他们会相隔越来越远,以后八成不会再有交集,但是他们分别的时候还是要和之前一样,好像还有多余的可能似的告别: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于是就给了一个这样的结尾。
这篇里面的樋口小姐和芥川先生的形象有三次作家背景的结合,姑且算是尝试。总之这篇就这样结束了,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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