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陀霍陀】跳支舞吧,神父先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他走回卧室;现在是下午四点,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洒进来。外面刚刚下了细雨,床板有点硬。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节制地啜着自己那份伏特加。

哦,对。这是我的那份。他想。他站起身来,从五斗柜里又找到一只杯子。玻璃折射的光晕晃了一下他的眼。看上去大致还挺干净。陀思妥耶夫斯基想把它稍稍冲洗一下,但是水龙头里面已经没有水了。那就这样吧,他耸耸肩,随手捡起桌布擦了擦。
他边擦边打量这块布:是一块黄色的平纹细布。这绝对不是他挑的。如果换作是他自己,大概会更中意深蓝色。“可是你的房间的色调已经够深了。”这是给他挑这块布的人说的话;但是是谁说的?
这块布原本被铺在餐桌上。餐桌是木质的,上面原本摆了镀银的餐具和一盆蕨类植物。还有茶炉,画着蛮华贵的金色花纹,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很喜欢用它煮茶。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伏特加倒进杯子里。神职人员喝不喝酒呢?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拿着酒瓶的手顿了顿。似乎是不喝的。可是也没有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瓶中最后一滴酒倒进杯子里,心安理得地想着,上帝会知道谁家有水而谁家没有水的,以他的宽宏大量,一定可以原谅这个小小的过错。
四点一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端着杯子陷进沙发里,从这儿可以看到外面的车道。车道上扔着好几个满满当当的纸箱子,除却他手中的和预留给霍桑的那个杯子,其余的玻璃杯和陶瓷罐,还有咖啡壶和盘子,都被拿报纸包好了塞在里面。擦得锃亮的铝制炊具也占了一部分地面。浅金色的蝴蝶挥动着翅膀拂过红日和细雨,行人三三两两走过涅瓦大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着,车一辆一辆地开过门廊,没有哪辆停下来多看一眼。换作他也不会留下来多看的。
这座城市满是灰尘和玻璃。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起来和这里第一任屋主见面时候的场景。他当时还是个少年。屋主的妻子是个爱看W杂志的女人,有一头瀑布似的墨色头发,还有一双绿樱桃似的眼睛。他告诉她,她的眼睛让她显得很特别。“噢,”她笑了起来,眼角带起细纹。“那还用说。”
屋主的妻子会在早晨请他到家里来。她穿着旧睡袍,搭配她性感的手;桌子上是俄罗斯红茶,很浓,散发着香气和热度。“你总是来得刚刚好,费佳,”她摸摸他的头顶,“喝完茶我们一起去教堂做礼拜。”
她的丈夫,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有一杆猎枪。他体格健壮,喜欢冬天的时候在烈酒里加柠檬和冰。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的时候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用牙齿融化冰块;他和他的妻子一样,喜欢揉他的头顶。
“费久沙,我亲爱的小伙子,”他像个父亲似的教导他,伸手捏着他的肩膀,“你太瘦弱了,这叫我很担心你。开春的时候你和我,还有萨沙,一起去河边打猎,怎么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捏得挺痛。他点了点头,接着毛茸茸的触感覆盖了前额。
“这顶帽子归你了,”屋主站起来,边嘟囔着边擦着杯子。“真叫我担心……我亲爱的小伙子,你得有个什么东西挡风呀。彼得堡的冬天那么冷!”

有汽车引擎的声音。陀思妥耶夫斯基暂时脱离了回忆,直起身来,安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发动机熄火。关上车门。踢到了一个铝制锅。鞋跟碾灭烟头。来人在门廊里犹豫了几秒,踏上了台阶。应该是侧着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估计着,还没有打算站起来迎接他。霍桑走到他面前。
“你竟然找了个民居和我碰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晃着杯子。“您可迟到了好一会儿,您看我这酒,都已经快喝完啦。”
霍桑哼了一声。
“您抽烟啦?”
“一天三包,你要知道原因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笑着摆摆手,然后桌子上指了指。“那杯归你。”
霍桑端起杯子来,皱着眉头。“是酒。”
“是酒。”
“我不喝酒。”
“没有水。”
霍桑深深叹了口气。“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时候你得学会按照常理出牌。如果你想请一个敌对组织的成员见面,最好找个隐蔽点的小酒馆什么的,不管你想喝黑啤还是长岛冰茶都会有。”
“可能还有草莓刨冰这东西呢。”陀思妥耶夫斯基淡淡补充道,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笑。“我才不会找什么隐蔽的小酒馆。那样的酒馆在圣彼得堡屈指可数,靶子中的靶子。神父先生,伏特加在俄罗斯可不是随手可得的便宜货。”
霍桑又点燃了一支烟。他把火柴扔进桌子上的大烟灰缸里。
“你找我有什么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支着下巴,眼睛观察着烟灰缸里的烟蒂。
“你很清楚,”他说话很慢,“你接到我的邀请的时候就清楚。”
霍桑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你认真的?”霍桑的语气充满了怀疑,“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组合会失败……”他抬头,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正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说下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在这一瞬间,霍桑觉得这双眼睛迷人又危险,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则小小地显露出了自己狡诈的一面。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组合会失败,”霍桑又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他有些动摇了。“你现在就想让我协助于你,恐怕为时过早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轻哼起了歌。霍桑有点恼怒起来。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刚刚说到草莓刨冰,神父先生,您喜欢草莓吗?”
霍桑茫然而气恼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
“您该喜欢它的,神父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出忧虑的表情来,真诚地望着霍桑。“毕竟我听说米切尔喜欢。”
“!”
霍桑讶然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张着嘴,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美国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耿直得可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挑挑眉毛,继续诚恳地建议道:
“有首歌,我觉得不错。就是我刚刚哼的那首。叫什么,Strawberry Hill?”
管他叫什么。霍桑想。“你怎么知道……?”
“您是说我为什么知道米切尔喜欢草莓,还是别的什么?”
霍桑沉默了一会儿。“你真的能帮到她?”
“您说呢?”
他妥协了。“好吧。”然后强调道,“不过是暂时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起身来,往客厅的壁柜走去。唱机还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找出刚才那块黄桌布来,不疾不徐地擦了擦唱机,然后弯下腰在一堆唱片里翻来翻去。

那天早晨陀思妥耶夫斯基照样到这屋主家里去。那天的早晨变了天,雪花正在融化成污水。几片雪花从正对着后院的齐窗高的屋檐上飘下来。车子溅起污水,鸟雀站在白桦树上喳喳地叫。天色越来越暗,屋子里也越来越暗。
门开着。少年时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门口。屋主正在收拾箱子,头都没有抬。壁柜上挂着圣母像,茶炉像死去一样沉默着。
女主人红着眼眶从里屋走出来。你走了真让我高兴!你走了真让我高兴!她说着,手在微微地抖。你听见没有?
屋主在不停地把衣服往箱子里面塞。
你走了我真是太高兴了!该死的混蛋!女主人抽泣起来。你都不敢看我的脸。你敢吗?
女主人不停地咒骂着。去酒馆找你的小姑娘吧,她挖苦着。然后她看见了墙上孩子的照片,把它取了下来。
屋主停住了手。萨沙归我。他说。
你疯啦?女主人瞪着他。
归我。他斩钉截铁地说。
女主人尖叫起来。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去,她说。孩子不会跟你走的,萨沙是我的儿子!
少年时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门口,他是头一次见着家庭争执,手足无措。那我呢?他想着。然而没人注意他。屋主拎着箱子走了出来,头都没抬一下,把他撞了个踉跄。
女主人在屋里抽泣。先是小声的啜泣,而后成了嚎啕。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进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夫人。”他说。试图握住她苍白颤抖的手。
女主人擦了擦眼睛。“给我弄杯酒。桌上那杯水太多了。让他滚吧。”她自言自语起来。“让他滚吧,我不在乎。我明天就走,离这儿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了。萨沙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直到他上大学,离开家……”她又哭了。
那我呢?少年时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想着,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嗨,神父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一堆唱片里抬起头来。“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死亡的吗?”
没等霍桑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和一家人相处得不错。那家人待他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有年开春,那家的主人带着他一起去打猎。他们步行穿过一片草地,冰块已经融化,河水溢出河床。过桥的时候,那家主人扶住他的肩膀,就像一个父亲会做的那样。“小心些,费佳。过几天这里就会发洪水了。”那天很潮湿,刮着风,破碎的乌云很快地移动过天空。地面湿透了,不小心就会踩到厚草丛里的污水坑。和他同行的那个叫萨沙的少年,刚刚学会讲脏话,每次碰到水坑就会骂出来。那家主人打一下萨沙的额头,“闭上嘴。费佳和你同龄,但是可比你文雅多了。”
水位很高,溢出了河道,围绕着树根奔涌。他们就这么走到了林场边界,一头牛被楔在了铁丝网上。它皮肤灰里透亮,胀鼓鼓的,眼睛还睁着。萨沙拿树枝戳了戳它的眼睛。
霍桑听他说完。“那么,后来那家人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耸耸肩膀。他们离开了,萨沙和母亲踏上了往欧洲去的列车。那个屋主,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这座城市里过。
可那又怎么样呢?陀思妥耶夫斯基拿着刚刚找到的一张唱片,把它搁在唱机上。
“……Get your thrills on strawberry hill, in all your wounds berries will fill……”
陀思妥耶夫斯基靠在墙上跟着轻声哼唱,霍桑望着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我见过有一些人,他们背弃信仰是因为觉得上帝总是忽略他们;而还有一些人,他们失去信仰是因为上帝对他们展现了太多的仁慈。你是哪一种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停下了哼唱。落日的余晖从门廊铺进了客厅,唱机被一层暖金色笼罩。光线有点刺眼,陀思妥耶夫斯基眯起眼睛,连睫毛也被染成金色。他没有回答。
霍桑继续说了下去。“我可以断言,你一定经历过失望或者别的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声地笑了起来。
“神父先生,您不喝酒。”他说。“可是第一次见面,我们总得有点什么仪式。神父先生,为什么不和我跳支舞呢?”
“什么?”霍桑睁大了眼睛。陀思妥耶夫斯基无辜地看着他。
“这可是您说的,要我学会按常理出牌。”

那个清晨之后的许多个清晨,少年时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那户人家门口驻足过。院门上的铭牌换了又换,住户来了一拨又一拨。河流上后来建了小小的牢固的堤,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也没去过林场。蝴蝶拂过落日的涅瓦大道,滴血大教堂的轮廓笼着光圈。行人三三两两,城市充满了玻璃和灰尘。
在某一个清晨,少年时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次站在了那户人家门口。他手里提着箱子,帽子早就换了新的。院门口的铭牌上依然不是最开始的那个姓氏,而他也清楚,再也不会是了。
“再见啦。”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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