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纪陀】沙的建筑者:一封来自异邦的信(上)

▲阅读须知:
这是一篇用来试水的文章,非常我流。
时间是纪德到达横滨前,但是总体世界时间线设置在一战前后。
在这篇文中设定为纪德是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影响前往日本的,文中内容为两人事件前后的通信。注意,这一点是私设。
文中的纪德是在旅途中写下的信,基于作家本人的刚果之行;陀思妥耶夫斯基亦是在旅途中回信,基于作家本人前往欧洲的经历。




“我要老实告诉您:就连所罗门笼罩在他整个的光轮中,也不如这一朵花的穿戴。
去看看田野百合花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这是我在旅途上的第三个月了。我坐在火车上,车开得很慢,牧人赶着羊从轨道边慢慢悠悠地走过去,他们的羊还会伸头吃一口铁轨间的草。
先生,我猜您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几个月来我经历的一切诉诸笔头,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了;我没有带什么笔记本,因此我把这封信写在了车厢提供的便笺上。
座位的对面是我在刚果旅行时候的旅伴,但是他是个印度人。我从这儿开始写吧。

我是在从伦敦去往布拉柴维尔的船上遇见他的。海上的时光很难熬,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既无内容亦无轮廓。连着两天坏天气过后,天逐渐晴朗,大海平静下来,空气也不那么热了。一群海鸥随船翻飞。我从客舱里出来,站在甲板上。
我先看见了他的背影。他和所有刚刚离开故乡的有教养的殖民地原住民一样,穿了一身不大合身的西装,学着英国人打了领带,戴了一顶边很宽的帽子,看上去有点滑稽。
我走过去,试图向他打招呼。“天气不错。”
他惊讶地回头看我,过了很久才犹豫地露出笑容。
船上的侍者把桌子和阳伞重新搬到甲板上。我做出请的手势,他沉默着拉开椅子,然后坐下。
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您晕船吗?”
我摇头。真的,我比很多乘客都要强。我已经有了六次渡海的经历,去过了突尼斯和科西嘉,还有摩洛哥。
他点点头。一瞬间我们俩都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我看着他,想到了一本英国人写的书,里面有那么两三页提到了眼前这位先生位于南亚次大陆的故乡。我一边回忆着书里那几页内容,一边打量着他。他坦然地接受我的目光检阅,好像一切本该如此。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对他的故乡除却书上的两三页内容以外一无所知;延伸到更广的领域里,我发现我对这世界还有诸多不解。我们的世界乃是殖民者与殖民地的结合,而从概念上来讲,只有殖民者的原乡是被讨论的、被向往的、被尊敬的,其他的拉美大陆、非洲大陆、亚洲大陆就好像不存在般默默无闻地隐藏在黑暗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您的祖国横跨亚欧大陆。我想以您的敏锐触觉,应该留意到了俄罗斯亚洲部分的变化。您意识到这些了吗?
他突然开口了。“您不是英国人。”
我摇头,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耸耸肩膀(应该也是学来的,我不觉得他们的故乡有这样的肢体动作),告诉我这是直觉。直觉告诉他,眼前的我,一个法国人,和英国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您看,先生,哪怕在哥伦布踏上美洲土地多年以后,哪怕在英国人已经在印度推广英文教育这么多年以后,哪怕我们欧洲大陆的报纸已经宣扬这么多年“世界已经连为一体”之后,不同国家和种族的人之间差别仍然明显,甚至无需证据证明。
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从未相互理解。
我问他在哪里接受的教育。“伦敦。”他简短地答,然后报上了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学校的名字。我猜想那是什么人以慈善名义专门建给像他这样殖民地来的年轻人的学校。
“伦敦怎么样?”
这位年轻人笑着和我讲起来他在伦敦第一次招妓的经过。

他找了学校里的一个混血女人。姑娘很年轻,除了这份活计以外还在商店里销售香水和粉饼。先生,我很难形容出他们离开原先封闭的大陆之后对外界的那种向往和期待,在他们国家的女人从来不会花枝招展地坐在柜台边。因此这位年轻人,一听到她有这样的工作,马上就被迷住了。她口中蹦出的每一个词汇,都带有新世界迷人的香味。
那女人拉着他上车,七拐八拐,一直拐到一个破落的街区。您知道那种街区,满是高大脏乱的房舍,没有栏杆,没有篱笆,垃圾桶就放在临街的窗户下。他们在这样一幢房子前停下。五先令,包括小费。
然后他们走上一段没有扶手的楼梯,面前是一扇破旧的大门,许多地方能看出漆过好几次,油漆凝固在门上,像一大块黄油。进门是一个昏暗的大厅,积年污垢的味道扑鼻而来,墙上还装着煤气灯管。高处的墙纸几乎成了黑色的,隐约能看出来原来是印着金色花纹的绿色。地毯也一样,只有边缘还能看到零星原来的图案。大厅另一头的楼梯是老式的,很宽,木扶手上积满灰尘。楼梯平台上的窗户灰乎乎的,玻璃裂了,外头的地上尽是垃圾。
门大多关着。越往上走楼梯越窄,不时会见到半掩的门后闪过老妇人愁眉不展、皱纹累累的蜡黄面孔。这里离伦敦的大桥那么近,离繁华的市中心那么近,却好像在另一座城市,就仿佛白金汉宫的上空的是另一个太阳,商店香水柜台下的是另一个地球。

“那你……”
没有等我问完,他就打断了我:
“没几秒钟她就把我推开了。”

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如何惊恐茫然,力量和勇气流失殆尽,说他一点没注意到身外的世界。然后他就走了,那姑娘的香水和涂了脂粉的脸没有挽留住他。街上的泰米尔小孩在卖长枝玫瑰,他匆匆塞给姑娘钱,然后买了一枝玫瑰给她。
那姑娘嫌弃地看着花。“你买这破东西干什么?”她讥诮地说,“你以为我要你娶我?”
年轻人手足无措。下午轮船来了。他只记得人潮和喧嚣,然后是黑夜。
“您知道,沉默带来力量。”他解释着。“一路上我只看向自己的内心。”
我仿佛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大陆会出现以沉默示威的圣雄了。
“我在印度的时候,不知道那是谁。”他看到我讶异的神色,“我们邦不允许讨论这些事情。我的父亲是婆罗门,但是他一生因为罪过而缄口不言;我的母亲是低种姓出身,低种姓被长期隔离在社会之外,他们连村子外面的事情都一无所知。”
父亲带给他与世隔绝的生活,母亲带给他无知。婆罗门和低种姓的孩子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于是他离开了故乡,期望由外界定义自己是谁。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在我意识到他的想法的一瞬间,我几乎被打动了——我所有漂泊在旅途中的意义,也正是期望外界定义我,给我自己得不到的答案。
先生,战争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和我的战友依然是在欧洲大陆游荡的幽灵。
我追寻答案,追寻意义,追寻解脱,哪怕它或许意味着死亡。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我前往沙滩,用沙子堆成教堂。潮汐涨落,海水会带走它。但这就是我追寻的意义,生存的意义,死亡的意义。
那沙建立的教堂就像我的生命,一碰即塌,脆弱不堪,千疮百孔,但是我选择让它不止步于沙子的形态,我把它建成教堂。
哪怕它终究要随着潮水离去。

第二天清晨清洗甲板时,我的舱中发了水灾。一泡脏水上可怜巴巴地漂着那本漂亮的皮面小本《歌德》,是凯斯勒伯爵送我的。我曾在那儿重读《亲和力》,然后重读了拉封丹的寓言。我把门打开,好让水快点流走,结果书也漂了出去,一路顺着甲板上的水流漂到栏杆边上,然后流进大海。我想象着纸页上的铅字溶化在蔚蓝的水中,觉得自己也仿佛纵身拥抱了大海。

我梦见您了,先生。但是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您,因为我没有看到您的脸,那只是种感觉。
可是话确实是您说过的话:
“……谁有诸多神,就有诸多纷争。二元性不可避免,但是我拒绝分裂。'白'的一头和'黑'的一头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中间的灰色不断扩大。世人浸泡在这样的灰色里,不留神就会堕入黑暗,但是光明又遥不可及。”黑暗里您,或者像是您的那个人灼灼地看着我,说,“因此罪恶必须被抹消。”
“但是神圣是难以定义的,罪恶亦然。想要定义神圣,必须分散它才能逐个说明。可是,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您把这问题抛给我,径自走了。
一切的目的是为什么呢?先生,您在狱中的受难和我在战场上的飘荡,这些困苦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不是奔向神,那又奔向什么呢?如果从人出发,何时到达神?如果从神出发,何时到达我自身?我的生命好像车轮,滚滚向前,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何处停止,没人告诉我飘荡的意义,我在旅途里寻找旅途的意义,然而是徒劳。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神是人创造的,一如神造就人。如果我相信你的指引,你会不会把我带到我的终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我想您一定注意到了。这世界在动荡中追求意义,在大洲的碰撞间定位自己。就像我,在旅途中漂泊,在灵魂的拷问和碰撞里寻找解脱。世界和人本是一体。

须知:您将影响的不仅限于异能者的群体。我们异能者,并没有和世界脱离。
您所说的是对的:或许我正是那根导火线。

不要再那样看着我了,先生。绝非无理的请求,我是担心我在你的目光里引燃自焚啊。

先生,侍者在我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朵百合花。我看着它,想象它白色的身姿穿过大地静止的永恒,乳液般的尖角推着柔弱明澈的茎叶凿穿泥土,直到明亮的花探出漆黑的悬崖,种籽在跃动的阳光里长出。
圣经说,所罗门的光轮也不及这样一朵花的穿戴。但是实际上是没有田野百合花的,它只生长在主生活的时代。后来人们耕作,这种花就没有了。尘世中最需要的是信任和友爱,那么——如您所说,罪恶抹消的时候,会重现这种花吗?
是的,我仍然在怀疑您的野心和信仰:它太庞大了。阳光从东方照到西方,太阳从黑暗中升起又落入黑暗,人也是一样,一代又一代地循环着。您能抹消这代代循环的罪恶吗?

请给我回信,先生。就在我到岸之后,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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