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人在马孔多,刚下火车

“呼吸,呼吸”:致我往日的对手。

▲陀总的自白书。



这封信想必已经到横滨了吧。是由你拆开的吗,太宰治?

当然,我是在开玩笑。我并不能预料到它现在在谁的手里,是你,或是芥川龙之介,或是中岛敦,或是中原中也。是谁并不重要。

甚至它可能根本没有到你的手里,眼下正在哪条泥泞的雨路上腐烂着。但是这也不重要。

但是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凭你的敏感,你一定马上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里的我的语气,并不像来自于我自己。我正试着通过别人的口说出自己的话呢。

我还在俄罗斯。战争过去多年以后,我仍然在这里。

我不会离开的,永远不会有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意志迫使我离开这里。我爱这里,并不亚于你爱横滨。

现在是深夜。我坐在这里,利季娅坐在我的对面。她捧着一个橙子,聪慧的黑眼睛望着我,在讲她的阿赫马托娃。你应该认识这些人的,太宰治。利季娅是丘可夫斯基的女儿,阿赫马托娃是我见过的最会作诗的女战士。她们都是那样可爱的女性,都是能把痛苦唱成歌的人。还有莱蒙托夫,他进门的时候无声无息,就像一头花鹿轻轻踏在长满青苔的松软草地上。

俄罗斯的灵魂是不屈的。我喜欢将它形容成冬天的叶尼塞河:它沉默着,隐藏在茫茫的雪原下,在暗地里汹涌着、奔腾着,它不会因为隆冬的到来减弱半分。

看看我的眼睛,看看它。你总是说我的思想难以揣摩,我的话语晦涩难懂,我很少笑,也难得露出沮丧的表情。可是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看看它呀:一切难道不已经在这双眸子里写得清清楚楚了吗?话语是多么虚伪而无力的载体啊,你可以轻易地雕琢每个句子、每个词汇,但是你却不能掩饰你的眼神、你的灵魂。

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它,难道不会想起来河水里的冰块、还有裹挟着它的黑色涡流吗?我的眼中有你,你的眼中有我,以太之海,夸克之外。

我的自白不为别的。如果你以为我要忏悔,要道歉,要哭泣,你真是白做我的对手了。我只是想写这么一封信而已,仅此而已。

这种情绪你是明白的吧?如果你都不明白,那我很难想象出这世上还有谁能明白了。那就是一种简单的渴望,想倾诉的渴望,想怀念,想追忆。所以连我也开始写这些不伦不类的句子了,连我也开始沉湎于这种愚蠢的自我感伤了。听到这些你觉得高兴吗,我的对手,我的朋友?

利季娅把柠檬切成片,泡进水里,然后在我手边的小桌子上搁了一小碟蓝莓。我身边的地板上堆了一摞摞的书:崭新的那些,还没有拆掉塑封,老旧的那些,书脊已经断裂。墙上贴着深绿色的墙纸,坐垫也是绿色的,带着金色的刺绣。我在试着跟你描述我周围的环境呢,亲爱的敌人,亲爱的朋友,你这个异国人,我在试着让你的脑袋离开你的日式庭院和公司隔间。你很难想象,对不对?你没有来过俄罗斯。你去过彼得堡,你去过莫斯科,但是那都不是俄罗斯。哪个国家能只被一两个城市代表呢?

正在阅读这封信的人,我毫不掩饰对你的嘲笑。你那么爱你的家乡,你那么爱你眼前的一切,这很好。可是你太爱你已经拥有的一切了,以至于你都懒得抬头看看周围,懒得站起来望一望远方。我不是在说教你,我想提醒你,曾经和我交手过的人:你的败因和胜因,都源于你对我的偏见。你太相信你的头脑了,你以为可以用你的观念衡量一切。但是很可惜,我们实在有诸多不同,以至于我很难用一封信讲讲清楚。

就这么说吧:横滨精致的雪景,永远不会让我想到我的故乡。同样是雪,落在樱花瓣上的雪和覆盖了广袤平原的雪是完全不同的。

我再说一遍:你的胜因和败因,都源于对我的偏见。

不,不提这些了吧。我只是还怀有那么点可笑的希望,希望我的对手对我的印象不仅仅停留在战场上的一刹那。

我想给你讲讲俄罗斯的清晨。猎枪扛在肩上,渔船停泊在码头,船夫踩过木板做的梯子,嘴里叼着烟卷,火光明灭;渔网铺在甲板上,那是新的渔网,雪白的,又厚又沉。孩子们挎着篮子,篮子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他们到灌木林里采摘树上留下来的水越橘,到青苔里捡酸果蔓的果实。远处的山口吐出鱼白,湿润的雾气骤然升起,弥漫舒卷,话语变得含混而重浊。火光黯淡下去了。

船驶向一个圆形的无名湖,湖岸都是平坡,几乎寸草不生。船靠岸,船夫跳过去,把绳子拴在木桩上;湖上的鸭群雁群被惊吓得慌张起飞。

你站在岸边往外看,群山环绕。雪松林、松林、云松林、冷杉林,一直延伸到紧靠河岸的地方,被河水淘空的陡岸上耷拉着许多地衣须根和因河水冲刷而外露的树根;河的上空回荡着一股森林里特有的霉蒸气,鼻子里感到一股阴凉的、徐徐散发开的青苔味儿,新生的、密密麻麻的野蕨呛人喉咙,各处稀疏的野花都结成了一个个球果,茎管正在卷成喇叭形。

船夫蹲下身,把网挂在那些浸在水里的树干上。河水冲向那些木头栅栏,碰了壁,又扭头折回去,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鱼藏在这底下。一条撞进网里的黑鳟鱼,身上粘满淡紫色的花瓣。

我再来形容一下俄罗斯的雪吧:那窗外一片银白,随着地平线倾斜下去的雪原一望无际,小木屋像一叶孤舟漂浮其间。那姑娘在唱一首歌:волна。

飞鸟远去:它们在天幕上排成一行倾斜的诗。

我亲爱的对手,我亲爱的朋友,你就承认吧: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多么广阔啊,多么美啊。我觉得难过,但是我不觉得沮丧;你不了解,但这怎么能怪你呢?

我并不为我当年的所为后悔。我的信念至今固执地存在于脑海里。如果你想说我做得不对,我是罪人,我是反派,随你吧。监狱不算什么,地狱我也已经去过了——总之,怎么评价我,随你想吧。与其坐在那儿听你的审判词,我宁愿被飓风卷入深渊里去。

最后,我只想提出一点异议:据说你们日本人经常含蓄地表达爱意。你们会挽着对方的胳膊,不,身体应该是一下都不会碰的,总之你们会来到一个花园里表达心意。你们看着那轮月亮,会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俄罗斯人是不会这样说的。我倒宁可直白些:我的玫瑰,我的燕子,我亲爱的人,每一句话都像芭蕾舞者的步子,点在我的心尖上。如果非得来一轮月亮——可是又关月亮什么事呀,它应该识趣些,最好别过脸,把脑袋藏在乌云后面。这样我就能说,虽然今晚的月亮躲藏在夜风里,但是幸好有你在这黑夜里,待在我身旁。

我不指望你看得见这封信,我倒希望它腐烂在泥泞的雨路上,被车轮碾过,被鞋子踏过,它一文不值。我写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但是我最终不期望你们当中任何一人看见它。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敌人,我亲爱的陌客,写这样一封自白书要多大的勇气呀,我就这样手里拿着匕首,小心翼翼地、谨慎地让那冰冷的刀尖划开我的胸膛,让你看看一颗脆弱而火热的心脏如何在冰雪里跳动。

我提及那轮月亮,不为什么别的。我不是在倾诉什么爱意,不是在逗趣。我只是想告诉你。

夜已经很深了,而明天的海面上船依然会鼓起明亮的帆。那么就到这里吧;我本来不想写什么结尾的。








写这样的角色自白书,通常是为了更新理解/确定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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